• 王德福:存钱养老

     

    一、舅舅的不幸

    年前,78岁的舅舅大病一场。

    母亲最忧虑的倒不是舅舅的病,而是治病的钱。母亲说,舅舅的住院费经新农合报销后还要自费2000多,“全是自己掏的,你两个哥哥(表哥)一分钱没出” 。更让母亲气愤的是,舅舅住院期间,一直是舅妈和表姐在照顾,两个表嫂“凑都没凑”,表哥甚至都没回家(在天津打工)。母亲跟父亲去探望的时候,舅妈一直抹眼泪。

    舅舅看病的钱来自他的存款。母亲说这些钱都是舅舅早年承包苹果园攒下的。我不禁对这笔数目不详的存款肃然起敬了。

    “苹果园”是我童年的乐土。每次跟母亲去舅舅家,必去苹果园。在那个还没有如今泛滥成灾的红富士的年代,金帅、国光、青香蕉、红香蕉等品种丰富了我对苹果的味觉体验,浓荫蔽日的苹果园里也留下了太多美好的记忆。那时候,我总以为苹果是不值钱的,是吃不完的,因为舅舅总是慷慨地往我家一袋一袋地送,以至于连吃带送人还是追不上腐烂的速度。那些年苹果确实不值钱,还有很重的税,母亲说舅舅总共也不过攒下一两万块钱。那是1990年代中期。那时两位表哥都已成家,除了给表姐陪送嫁妆动了一点钱,舅舅再没有大的开销。这笔钱就在银行沉睡了十几年。

    母亲说表嫂们一直盯着舅舅这笔钱,她们不知道具体数目,总以为有很多,想方设法要“抠出来”。小表嫂曾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哎呀,你说这么大岁数存这么些钱做嘛呀!”她声音细,嗓门高,也从不顾忌自己的高音喇叭让坐在一旁的舅舅舅妈有意见。暑假时去看望舅舅,小表嫂照例又拿舅舅的存款说事儿。不善言辞的舅舅坐在一旁一声不吭,饭后则悄悄把我叫到他的房间,摸索很久后找出两张保存整洁的存款单,让我给他看看何时到期。两张存款单都是一年期的,这是许多农村老人的习惯,活期存款利息少,定期又不敢存太久,一是心里不踏实,二是怕有急需周转不过来。一张1500,一张2000,并不算多,舅舅却视如珍宝,抖抖索索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起来,还不忘嘱咐我“别跟别人说,别让你嫂子她们知道”,重复了两遍。

    这些年舅舅的收入很简单,他跟舅妈每人每月55块钱的新农保,还有几亩地的粮食补贴。这两项收入基本可以解决日常生活开支,老人生活简朴,舅妈爱打个小麻将,加上舅舅的药费,生活没有多大问题。舅舅的养老状况在家乡农村肯定算不上好的,应该勉强算得上一般水平。这次突然住院,“终于”让沉睡多年的银行存款发挥了作用。只是,不知道他的存款还能经得起几次考验。

     

    二、老太太的幸福

    春节期间,父亲在县医院住院。呼吸内科住满了老年人。我们病房住了三个病人,除父亲外还有一位70岁的老太太,一位50多岁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由丈夫陪护,大儿子偶尔来看望一下,小儿子远在哈尔滨,也指望不上。老太太由孙子孙女轮流陪护,四个儿媳时不时送饭来,四个儿子和一大堆外甥侄子络绎不绝地来看望。

    我们总是夸老太太有福,儿子,特别是儿媳妇孝顺。老太太倒淡然得很,虽然也会不厌其烦地细数四个儿子儿媳的各种情况,却还是急着出院。来探病的晚辈们,包括儿媳总是劝她多住几天,说“你看你住这里多好,自己不花钱,还有人伺候”。老太太从不正面回应,执意要早点出院。一次,趁着子女都不在,老太太对我们说“你们以为我愿意出院啊,我还想在这住一辈子呢!回到家又得自己烧火(做饭),就没人管了。”我们问那你为什么还急着出院啊,老太太说“这病治又治不好,以后还得来。你每次住院花那么些钱,这次他们愿意出,谁知道下次还愿不愿出。”真是个精明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精明除了表现在对住院时间的把握上,除了表现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上,还表现在住院期间对各种钱的处理上。晚辈们来探病,总少不了要带东西,还要给钱。理由不外乎“愿意吃啥自己买着吃”“不能在这里陪着,留点钱看病”这两种。老太太把这两类钱分的很清楚,她不止一次“教育”陪护的孙子孙女,那些钱是给她买东西吃的,属于她自己,那些钱是给她看病的,属于“公家”。属于她的钱她要自己放起来,属于看病的钱则由孙子孙女带给父母,归入“公家”结算住院费。老太太第一次给孙子讲解“自己的钱”跟“公家的钱”时,我跟临床的那对中年夫妇不禁相视一笑,那位阿姨笑着问“你还分这么清楚啊”,老太太很认真地说“当然得分清楚了!”有一次,外甥给了500块钱(说是让老太太“买东西吃的”),钱丢在被子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小儿媳妇来了,老太太顺势就把钱塞给儿媳妇,儿媳妇则很默契地推掉了,说让老人留着自己花。

    我观察了一下,叫舅妈、姑姑、姨的给的一般都是“买东西吃”的钱,叫婶子、奶奶的给钱(有的则没有称呼,目测应当是老人的儿子)的理由则是“看病”。很明显,直系亲属给的钱都是尽给老人治病的义务,属于“公家”的范畴。亲戚们则纯粹是来探望,送的钱是私人性的,是“治病”之外的。两项确实不能混淆。正如我虽然明知舅舅的处境,可按规矩也只能给“买东西吃”的钱,如果出了舅舅看病的钱,那么表哥表嫂就要有意见了。该尽的义务可以由当事人主动地回避,却不允许外人横插一竿子来挑衅。

    精明的老太太自然熟谙这套规矩。她更熟谙的是“自己”同“公家”这对公私关系对自己的意义。“公家”的是自己掌控不了的,是有不确定性的,她不能越界私吞“公家”的钱,以免扩大这种不确定性。“公家”的不确定性凸显了“自己”的确定性,她要有这种未雨绸缪的精明,以免将来措手不及。老太太的幸福与她的精明一点都不矛盾。

     

    三、存钱养老

    不幸的舅舅跟那位幸福的老太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有一笔子女不得觊觎的存款。

    这种养老的方式是很普遍的。养老可以分解成三部分:基本生存、日常生活和重大风险(主要是大病)。基本生存主要是口粮需求,这个由儿子提供,每个老人每年500斤粮食足够了,这是赡养老人的主要部分,目前都能得到保障。日常生活包括油盐酱醋等副食开支,娱乐休闲开支和人情交往开支。副食开支靠新农保和农业补贴的钱足够应付,家乡老人的娱乐活动也简单得很,老太太打麻将摸小牌花不了几块钱,老年男性的娱乐基本就是凑到一起站大街聊天,低碳环保零花费。人情开支也很少,过年时晚辈孝敬的钱足够应付压岁钱了。最重要的就是大病风险。对子女孝顺与否的主要考验也是此项。目前来看,家乡大多数老人大病住院的费用都会由子女分摊,尽管会有些扯皮,不过都能落实。不幸的是,舅舅在这一项上“掉队”了。类似的不幸案例无须太多,就可以迅速在乡村熟人社会中口口相传,成为十里八乡人尽皆知,尤其是老人们谙熟于心的活教材。农民的预期都是靠这些具体的可触摸的案例建立和维持的,而99个正面教材或许都抵不过1个负面教材的威力。“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乡村社会独特的信息筛选方式的结果。正是因为总能耳闻目睹舅舅这样的案例,老人们就都聪明地给自己留下一笔风险应对基金。俗话说,爹有娘有不如自个儿有。手中有粮才能心中不慌。久病床前无孝子,谁知道孝顺的儿子一次出钱,两次出钱,到第三次还给不给钱呢?

    受教育的不只是老年人。如今完成了人生任务的中年人拼死拼活打工挣钱的重要动机之一,其实也是要存钱养老。表哥表嫂们在舅舅住院一事上的表现并非是个人品质有什么问题,相反,他们的勤劳善良并不在一般人之下。两个儿子几年内接连结婚,表哥表嫂为他们盖起两座气派的砖瓦房,自己则“知趣”地又买了一处旧宅子同儿子分开生活。表嫂几次给我算账,对儿子的婚礼和新房“不求比别人好,但总要达到一般水平”,就是这连续两个“一般水平”花去了他们夫妻二十多万积蓄。完成人生任务后,这对年近五旬的夫妇又要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拼。我曾跟小表嫂说将来有两个儿子养老就不愁了,她却斩钉截铁地说:“俺可不指望他们,他们自己把日子过好了就行,现在这儿子靠不住。”她甚至很直率地说:“你看你舅跟你妗子(“舅妈”的方言)不也两个儿吗?”表嫂是精明的,表嫂的精明也是家乡成千上万中年人的精明。于是,表哥几乎终年在建筑工地上打工,50岁的人却苍老得像60岁,泼辣能干的表嫂则独自在家帮着两个儿子带小孩,还耕种着十亩土地,养着牛羊,去年又开始在家做手工艺品——一种插一枝只有几分钱的塑料花,饮食简单,衣着朴素,有着这个年纪的北方妇女常见的黄土一样的肤色。

    这就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家庭基础吧。在这个历史大逻辑里,家庭这个微观有机体无论表现出怎样的小逻辑,或许都是一种个体理性和集体无意识的选择,“孝道式微”“道德滑坡”之类的诘责也或许过于苛刻了。

    我有点担忧的是,金融市场的极端信息不对称对习惯存钱的农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舅舅算不清他存了十几年的钱究竟得失几何,表哥表嫂们的精明算计恐怕也跟不上货币价值诡异的变动节奏。

    2014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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