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惠：巾帼记

大姐因在家中排行老大而被称为“大姐”。大姐在当地又兼有风俗专家、婚恋专家、出头人的称号，然而，大姐的正式职业是一名乡村女教师。在我这个外来者眼里，大姐是极为传奇的也是极为普通的，她张扬而强势的个性充分演绎了乡土规范性和现代性理念在乡村妇女身上互构的作用力量，展现了一个乡村妇女如何利用现代国家政策和现代观念来维系她对内心深处的传统规范的坚守，并思考农村知识妇女是如何以乡土的视角理解现代国家和现代观念，以及有着多元知识背景的女“能人”如何在村落中发挥力量。

一、出头与“管闲事”

大姐以爱管闲事著称，遇到有吵架的，总要停下来评个理、调解下，大姐也是个胆大爱出头的人，村民都害怕的人，大姐也敢直言顶撞。田某是村里的“霸王”，因脾气暴躁、爱打人骂人而被称为“田大嘴”。田某两次做过村书记，第一次因打骂五保老人被乡里免职。2005年，田某通过贿选再次出任村支书，在村里横行霸道，村民们也是敢怒不敢言。最后，大姐带领村里的党员和群众代表，将田某“搞下台”。

1985年，田某第一次做村书记，在任之时，常打骂村敬老院的孤寡老人，并将政府配置给敬老院的电视等家电搬回自己家中，占为己有，因此被告到乡里，被乡党委评为“不合格党员”而免职。之后田某“腰勒草头绳，拿着瓦工刀”做起了包工头，在拖欠农民工工资被投诉后又南下做起了中介生意。

2005年，通过不正当手段，田某再次当上了村书记，在职的五年期间，党员群众怨声一片、村集体资产流失。田某先是贩来大量黑莓要求村民种植，黑莓苗的市场价格是2角/棵，他却以8角/棵的价格出售给村民，在销售市场不明朗的情况下，田某向村民承诺将以高价收购，并挂起了“现代经济种植”的牌子，带领村民“创收”的行为，获得了乡政府一台美的空调和一辆电动车的奖励。在田某的“要求”下，全村有一百余户种植了黑莓，每亩黑莓的成本投入要千余元。到2006年黑莓收获的季节，村民家家摘黑莓，“挑的挑，拉的拉”，却没有购买单位，田间地头路边到处都是成熟的黑莓，村民到村委会讨说法也是无果而终，许多村民受到了损失。胜利村至今还保留着大量的机动田，每个生产队有1/3的机动田，机动田被称为“承包田”，责任制分田到户的田被称为“口粮田”，口粮田免费种植，但是承包田每年要收取一定的承包费作为村级集体收入。田某上任书记以后，承包田的承包费由每亩220元增长到每亩280元。此外，田某经常在广播上责骂党员和村民，凡是遇到村民家建房、结婚、计划生育等事情还向村民索要烟酒。这些都导致了村民和党员对他的普遍不满。2010年，田某的两项举措彻底惹怒了村庄的党员，一是要扬言要卖掉村里灌溉的电站，每年灌溉的时候，村民只需要缴纳税费和请人放水的费用，电站卖掉后，就要增加每年灌溉时的使用费用，集体所有的电站变成个人的，其次是将村里灌溉渠上的土堆卖掉，把自己家旁边的空地垫高，整理成宅基地进行变卖，党员和村民都担心，田某的在任，将会使集体资产大量流失，而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2010年，村庄在修路的时候，有一条路直冲着田某家的房屋，在当地，冲着房屋的路是极为不吉利的，田某就改变了规划，将路冲着与他相邻的大姐家的房屋。此事导致了颇信传统风俗的大姐的愤怒，并因此与田某大吵了起来。村民知晓大姐敢出头的性格，又知道大姐有文化懂政策，因此希望大姐可以带领村民将田某“告倒”。当天晚上，便有二十几个党员和村民代表来到大姐家，要求大姐带领他们上访。大姐一边写投诉信发往省委，一边自费带领村民去了市信访办、县政府和乡政府，前后去了五趟、花费两个多月的时间。后来田某终因作风和经济问题被免职。

虽然村民早已怨声载道，但是仍惧怕田某的暴力，直到胆大敢出头的大姐与田某发生了冲突，村民才找到了行动的机会和带头人，党员和村民代表相约到大姐家中要求大姐一定带头保卫集体财产。

二、懂政策与“有文化”

村民对大姐的期望和信任，不仅来源于大姐“天不怕地不怕”胆量，更在于大姐是乡村教师，有文化、懂政策、有见识、能说会道。在关心村庄发展的中年以上的村民中，大姐是为数不多的可以熟练使用网络与外界交流的村民，此外，由于与外界接触多，大姐也有着丰富的与政府互动的经验。

状告村支书的整个过程都是大姐组织和筹划的。大姐先是将田某的种种有害于村集体和村民利益的行为写成信件，并快递寄给“省里”。然后与党员一同去乡镇府“投诉”，在不能得到及时回应的情况下，又自费带领党员去县政府和县信访办投诉，由于短期没有得到县里处理结果，为了能够更加快速地解决，大姐再次自费带领村里党员去市信访办。到此事有了处理结果时，大姐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大姐和村民对新换任的村支书很满意，认为他“能够为村民办实事”。在此之前，大姐还曾参多次参加过民办教师的群体性上访。2004年，全市清除不在编教师，将1979年以后的民办教师列为非编制性岗位，全市1700多名民办教师受到“清除”，1982年工作的大姐也位列其中。大姐多次参加全市教师的上访，要求给早年参加工作的民办教师与正式教师同等的待遇。

三、“过日子”的坚守

在大姐的生活中，核心意义是“过日子”，她关注公共生活的行为，也是源自于那是“过日子”的一部分。在大姐的精神世界中，所谓的“维权”行为、所谓的出头，并没有一个对现代性法权理念的仰望，也没有一个“斗士”理想，而是对“过日子”规范的坚守和捍卫。

大姐说，“过日子”就是好的一定战胜坏的。2001年，大姐的丈夫卸任乡政府统计员的工作，返村当起了村支书。通过招商引资、盘活土地资源等努力偿还了自农业税以来欠下的二十余万元的债务。在一起树林被偷砍的事件中，因想回村做书记的田某的挑拨而引起大姐丈夫与邻村书记的矛盾，大姐丈夫在一气之下辞了职。2010年，田某改变规划而将道路冲向大姐的房屋时，将大姐彻底激怒了，因此才在党员的要求下决心一定要“告倒”田某。大姐说，别人都害怕的“田大嘴”她不怕，坏人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她相信借助国家的力量可以维护村庄的规范和正义，可以让“强人”不在村庄横行霸道。大姐的恼怒，是因为田某多次触碰了她生活的底线，并且田某通过公共生活已经对村庄的“过日子”造成了侵害。

大姐最热衷的还是村里的家庭琐事和年轻人的婚姻大事，遵守传统的“过日子”规范，才是大姐一切行为的逻辑起点。村里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漂泊的生活使得年轻人的婚恋成了问题，加之婚姻市场的竞争，村民最忧心的就是子女的成家问题。大姐等村中热心的妇女们就成为村庄的“业余媒婆”，为适龄的男女青年介绍、安排相亲。仅春节短短十几天，大姐就成功介绍了三对。在打工压力、男多女少压力、父母着急带孙子的诸多压力下，早婚、闪婚不断普遍，相亲就成为春节期间，村庄人闲暇时的最主要活动。通常由双方父母陪同青年男女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互相认识，合适的就留下联系方式，村民说，相亲的男女，最快的十天就结婚，最多也不过半年多时间。这几年，村庄内也出现职业媒人，但是并不能真正地为双方考虑，许多并不合适，成功率并不高。大姐最操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丈夫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近三十岁的儿子仍在外打工没有对象，公婆年事已高，大姐说，依照村里的风俗，儿子不在了，就要有孙子孙媳妇为老人送葬。大姐的人生意义和理想，终究要在儿子身上延续和实现，大姐的一切努力，也终究是为了儿子。

                              王丽惠，博士生，江苏连云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