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望红:有序的房子竞争

     

         现在全国都在大兴土木,乡镇建房,城市建房,农村也在建房,老家意村不甘落后潮流,村民们也建起了一栋栋漂亮的楼房,与鄂州、阳新等地区的某些村庄不同,不是为了获得高额的征地拆迁款而建,也与安阳等北方地区不同,不是为了纯粹的面子竞争而建。当地的房子不仅外形大方,而且内里装修完善,与城市的居住条件差别不大。意村的居住条件在当地一直都不错, 90年代早已不见土屋,大多都是宽敞明亮的平房,其他的则是有钱家庭建的一代楼房,一代楼房是水泥地,油漆刷墙,格局简单,房间少。2000年以后,一些平房住户直接越过一代楼房建二代楼房,二代楼房外墙贴磁砖,内墙则刮瓷粉,屋内显得干净明亮,楼上楼下铺有地板砖,格局复杂,既有传统的堂屋也有现代的客厅,洗澡间、卫生间(两者合一),书房、客房一应俱全。近几年,一代楼房的住户也翻修或重建了二代楼房,款式一年一个新,在二代楼房的基本格局下进行创新,旋转楼梯、落地窗进了农家楼房的门。不否认当地人建房存在着面子竞争,但建房并非打肿脸充胖子,农民的消费是理性而有节制的。

     

         意村属于江汉平原,算是地多人少的村庄,全村人口2636人,劳动力1670人,400余人外出打工,1200多人在家务农,外出务工的比例并不算高。而村中有土地4389亩,水田1960亩,旱地2429亩,人均1.6亩,在家务农者人均则达到3.45亩。如果两个45岁以上的中老年人留在家中种田,两人7亩左右的土地,加之江汉平原的土壤肥沃,尽管近年来水利基本瘫痪,即使靠天收,养活自己附带自家的人情开支是远不成问题的。当全国很多农村面临大面积的抛荒,意村却意外地未抛荒一分地,肥沃的土地抛荒可惜!

    税改前,水利设施完善,村中主要种植水稻、棉花、油菜,税改后不几年,沟渠淤塞,水利基本瘫痪,水田改旱地用于种植棉花,但棉花行情不稳定,好一年坏一年,农民的经济收入也随之变化。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因不满单一的棉花种植模式,镇里天心村村支书带领村中几位种田能手尝试种葡萄,前往浙江杭州等地学习考察,到湖南澧县学习技术,他们凭着自己的勤奋与智慧掌握了适应江汉平原葡萄的种植技术,江汉平原光照足热量丰富,雨量充沛,且热雨同步,积温比北方高,葡萄成熟时间比北方提早1个月左右,错开了北方欧亚系列葡萄上市的高峰,为南方葡萄销售提供了良好的机遇,打破江南不宜种葡萄的“神话”,还可与北方葡萄互补。天心村农民的实践激发了当地农民种葡萄的兴趣,纷纷购苗种植。2005年以后,镇政府开始因势利导,利用省里在当地建立的农业科技园进行技术指导,及时组织农业专班和农机人员一道建专班,定方案,引导农民开始发展葡萄产业,现在我镇成为著名的葡萄之乡,前主席胡锦涛曾前往参观。在每年夏天葡萄成熟的季节,镇政府会组织一场大型的葡萄交易会,推广家乡葡萄,吸引客商,效果显著,葡萄种植户基本不用愁销路。目前我们村发展了葡萄800亩,年份好时每亩葡萄纯收入可以达到15000元,一亩葡萄抵得上五亩的棉花,农户种植葡萄的热情持续高涨,还有农户在继续投入。葡萄成了我们镇的支柱产业,也成了农民们的饭碗。

    因为葡萄种植,农民们的口袋确实鼓了起来,两夫妻在家种三两亩葡萄,再种点口粮及其他作物,年收入近五万,而忙碌的时间也就几个月,其他时间可以就近打打零工,现在老家小工工资已经涨到120-150元一天,还包饭包烟,比在外打工还强,所以村中很多中年夫妇宁可在家种田也不外出打工,这也正是我村外出务工比例低的重要原因,外出的人多是小年轻,吃不了种田风吹日晒的苦。王爷爷56岁,和老伴种了两亩多葡萄,年收入三万多,他在农闲时会去做瓦工,每年也可以挣两三万,老伴则在棉花收获的季节去帮人摘棉花,一年也可以挣大几千,所以这两个老人的年收入有六七万,老人信誓旦旦地说:他要给大孙子攒十万元钱留着,因为父母离婚,母亲再嫁,担心孙子以后受苦,先把这钱给他攒着。我们小组这两年兴建的几栋楼房就是纯农户建的,斥资二三十万,很大功劳源于葡萄种植。

    有意思的是,2010年有厂商要在我们组征地建饲料厂,价格大概是2万多/亩,征地进行得格外顺利,虽然群众对于土地价格有异议,认为是村支书在其中搞鬼拉低了价格,因为我们组征完地后不久邻村也被征地了,价格比我们高,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阻止征地,大家都是拿到钱后就默不作声了。我曾问向我抱怨的邻居李妈妈,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说这个事呢?她说有谁敢出这个头,大家心又不一致,况且村支书又那么狠,没有谁想吃力不讨好。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钱不拿说不定就落到了别村碗里,现在江南新区那么大,我们村要是一闹,人家就跑到其他村投资去了,条件不一定比我们村差,而且以后更没有人敢来我们村投资了。

    在意村,种葡萄、做小工、外出打工,外加某些幸运的农户卖地,农民的收入还不错,根本不需要倚赖征地来致富,小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征地对于农民来说当然是好事,对于地多的农民来说,征走一点地换笔现钱当然不错,但并没有谁指望着靠征地来吃饭。在稳定的经济收入的刺激下,新房建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有档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图一:整好枝的葡萄树。目前全村葡萄种植面积为800亩,全镇达38300

    葡萄树远方,是村中陆陆续续建起的楼房

     

    图二:苏家新建的二代楼房,之前是一代楼房,居住多年,推翻重建。苏艳两口子一直在家务农,做事勤恳,是村里较早种葡萄的人,家中一直比较殷实,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新建的楼房安有落地窗、旋转楼梯,门口的“小面包”是否是她家的就不得而知了。

     

    村中建房的农民不是盲目的,而是进行过仔细的利益考量。如果家中的平房或楼房还能居住,他们不会轻易拆掉,居住平房的住户确实会有压力,看着别人住楼房心里会痒痒,会鼓起劲来挣钱建房。但他们会在必要的时候建房:一是房子确实不能住或不够住了,二是子女要结婚房子实在拿不出手了。即使是第二种情形,农户也不一定会建房,如果是第一代楼房,有的家庭会直接按照当年时兴的样式装修原来的房子,不会推到重建。

    村中似乎形成了不成文的传统,一代人管一代房。因为当地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淡化,生育的子女少,60年代多生育三个小孩,1975年之后则主要是两个小孩。生育人口少,在平原地区劳动力又很珍贵,父母离不开长大的孩子,成年的子女也需要父母的帮忙,所以在老家父母与子女不分家,有儿子的跟儿子住,没儿子的给女儿招婿跟女儿住。八九十年代的平房是祖辈们建下的,儿子或招婿的女儿结婚后和父母一起居住,即使父母们有能力再建新房也不会承担起这一任务,这是成家子女的责任,最多只会从中帮衬一点,所以算来,二代楼房建设的主要承担者是60后、70后。

    这样的推算是有意义的,因为两代人现在恰好四、五十岁,正值壮年期,劳动能力旺盛,创造能力很强,在江汉平原的农村凭借劳力能够过上比较富足的生活,况且这一年龄段的农民的子女也已成人或即将成人,子女负担轻,恰好这时建房能够为子女成婚提供较好的住房条件。如此算来,当地的建房高潮正是因天时地利人和而高涨,经济条件允许,老房子也面临“退休”,建新房恰好能够满足子女结婚的需求。

    说建房没有竞争是假,农民们都好面子,都希望通过建房子为自己挣足面子,所以新房子一年比一年新潮,一年比一年上档次,内部格局与城市商品房的设计不相上下,装修也极为考究,去年我们组有好几户人家新建的房子修建加装修就花了30多万。如果建一栋当地一般水平的房子,只需要20万,还有十多万可以用来做其他事岂不是很好?花更多的钱建更气派更豪华的房子,显然存在面子竞争的成分。但是,这其中更为重要的意义是不可忽略的。

    在我们江汉平原农村,重男轻女观念淡薄,传宗接代的任务女性也可以承担,但伴随现代化的侵袭,传宗接代的意识也渐渐淡漠,对此可以灵活处理,纯女户即使是嫁出去的女儿,如果生个孩子随母姓也算是传宗接代了。相比于对传统家族任务的承担,人们对现世的期待更高,不能通过生儿子证明自己的地区,只能通过培养优秀的孩子和展示自己的能力来证明自己。一方面,当地人对子女抱有很高的期待,希望子女能够通过上大学、做生意等途径,过上体面的生活,因而从不吝惜对子女的投入。另一方面,人都有获得自尊和他人尊重的本能,有展示自己能力的渴望,很直观的方式就是钱,但钱多钱少旁人看不到,将其转化为大家都能看见的东西就能更好的证明,无非是房子、车子,所以,房子成为一个农民证明自己的重要手段,是证明自己及家庭实力的重要表征,也是获得当地人尊重的重要资本。杜妈妈家曾有一栋一代楼房,住了20多年,去年推翻重建了二代楼房,装修就花了七八万,总共花了30多万,她向我感叹这次建房后钱都花光了,但当我对她家房子满心赞美、夸奖她勤俭持家时,她满脸却洋溢着幸福。对于她而言,就算花光了钱,就算借债了也不要紧,她的两个女儿都已成人,在外工作,而她和丈夫又都是当地的勤快人,很能吃苦,挣钱还债或积蓄不是难事。而人们的赞美,不仅是对房子的赞美,更是对她辛勤劳动的赞美,也是对她这个人的肯定。隔壁李妈妈则说,以前住旧楼房时,旧楼房破旧不堪,都不敢让女儿带同学来家里玩,怕人家笑话她家里人没用,现在建了新楼房就催着女儿让同学来家里做客。这也就意味着,新房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有没有本事有没有能力的衡量标准。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而是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来选择合适价格的房型来建房子,李妈妈还有两个小孩读书,她比张妈妈负担重,所以她家就只建了当地一般水平的二代楼房。

     

    图三:杜妈妈家房子的客厅,与城市并无二致,当然,在农村算是档次高的了

     

    图四:家门口的水泥路1996年就已修建,全长1000米,沿街住户约100来家,95%以上建了楼房,款式不同,装修各异,但房屋高度基本统一。照片中的横幅是镇里正在建设的商品房打出的广告

    荆州长江大桥2002年正式通车,我们镇埠河就位于桥南,有商家看中了长江大桥的修建所带来的商业契机,顺势在桥头搞起了商品房开发,2003年埠河镇第一家商品房集中区“湘鄂大市场”是由湘鄂老板合资建立的,建好后数年都无人购买,后来全国房价上涨,已经陈旧的房子才有人争相购买,但在其中居住的人很少,纯粹是有钱人置业在此,用十来万买个房子等着增值,现在大部分房子已经脱皮发黑,如同烂尾楼一般。随后镇里陆续发展了很多商品房,益群小区、书香门邸、江南明珠已经建好,前两处位于镇中心,1000多元/㎡,我前去考察,发现住户寥寥,碰到一个住户问她售房情况怎样,她说不清楚,只知道进来住了好几年楼上楼下对面都没有人。江南明珠位于桥头,是电梯房,十多层,共有6栋,前去参观时正好遇到一个买房的中年人,他兴奋地告诉我幸好他买房早,前两年买的江南明珠的期房才2300/㎡,现在一套房子涨了10万多,明珠的房子都快卖光了,他以为我要买房,劝我别去了,肯定没有了。正兴家园、江岭博郡还在建,正兴的房价不清楚,江岭博郡建在桥头,作为精品高端房在开发,一共要建10栋,每栋16层,号称要建“10万㎡高端住宅区,3万平米欧式景观园林,1500㎡国际双语幼儿园”,现在全镇到处都是该商品房的广告,传出的均价是3200/㎡。

     

    图五:最早在镇里开发的商品房“湘鄂大市场”,沿街有些店铺,楼上有部分住户,这样的三层楼大约有十几处,里面基本已成烂尾楼。但是听村支书说,将来镇中心要迁移至此,预计这里的房子、土地会增值不少。

     

     

    图六:已建成的江南明珠,传言早已售完,为何住户寥寥?

    就我所观察的情况来看,镇里商品房的购买率说不准,但使用率确定不到10%。我在村里也了解了村中人在镇里买房的情况,基本没有,只听说邻居姐姐的娘家村有她的同学买了。虽然我们镇是全县最大的镇(不算县城所在地),但毕竟只有9万人口,消化能力有限,而农民明显倾向于在农村建房,既能顾及农田,也能灵活选择时间打零工,而且在农村部分粮食蔬菜家禽还能自己供给。

    城镇的商品房不但没有吸引农村人进入城镇,反倒是一些城里人渴望到农村生活,进了城的农村人也希望回到农村。阳叔在城里做生意,结婚时在城里买了套80多㎡的房子,这几年做生意挣了钱后,他花了30多万在农村又建一栋楼房,准备老了回乡居住。听我爸爸说,住在镇上的四爷爷想买我们家的一小块宅基地到农村来建房子,他说老了农村空气好,打牌也方便,住在县城的舅爷爷也向我爸爸透露过类似的想法。老年人想回家,年轻人也没有强烈往城里去的冲动,我们小组很多年轻人都是住在家里,家里楼房宽敞舒适,电视空调太阳能电冰箱等家电一应俱全,与城镇相比差不到哪里去,有的人还认为农村更好,空气清新,自家的蔬菜家禽食用还放心,要到镇里城里也方便,半个小时车程就到。所以,至今我们家乡也还没有出现某些地区结婚非要到城镇买房子的情况,这也是目前镇里商品房使用率低下(使用率低下背后当然根本的还在于购买率,有钱置业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买了房子必然会去住)的一个重要原因。

    看着村中整齐的水泥路旁一栋栋异彩纷呈的楼房,虽没有新农村整齐划一的和谐美,多姿多彩的房子却彰显出村庄的活力,房子背后,是村民们辛勤的汗水,是理性而有节制的享受,也是人生意义的彰显。不管城镇中的商品房大战开展的多么热烈,村中人还是以应有的理性抵制住了市场化的侵蚀,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提高了自己的生活水平,也改变了村庄的面貌,突然发现,只有农民创造了财富,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并享受了自己创造的成果,才是真正的富裕,才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新农村。意村的存在,却又因其独特的历史原因、地理环境、交通优势等因素而不可复制,但愿未来,其他农村也能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乡村发展之路,农民们也能更加理性地看待房子所带来的意义。

                                           201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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