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的三个面孔

     

    我的家乡在2008年之前变化还不太大,最明显的至多就是外出务工的越来越多,外出读大学的也越来越多,不断有各种新鲜的故事作为谈资被带进村庄。但2008年之后至今的5年,变化却加快了步伐,可以说这5年村庄的变化程度可以超越以往30年的总历程。这些变化不仅体现在通往县镇的公路越来越宽畅,房屋建筑越建越气派等外部方面,更多的变化来自于村庄内部。在国家政策的助推和经济社会发展大势的裹挟下,就村庄自身来看在政治和经济发展方面都出现了一些新趋势,这些新趋势对村庄生活造成了直接影响;就家庭与整个外部社会的关联看,走出去的成员的处境、体验或信息也冲击着村庄对发展的预期;而就家庭的诸种观念及价值意义世界看,鸿沟也正在逐渐形成。

     

    平静与喧嚣

     

    在收农业税的年代,村民对选举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原因在于希望选出的新一届村委减轻农业税的重担,甚至新一届村委选举后还可以清算上一届的贪污腐化,帮村民讨回公道。自从不收农业税之后,村民对村委会选举的热情就逐步淡了下来,各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村委和村民谁也不找谁的茬,公益性活动没有人组织,各家房子越建越豪华,村里的道路却越来越破烂,排涝抗旱也主要依靠自己,集体好像已经销声匿迹一般,村庄貌似陷入了无公共性的沉寂中。但近几年,随着国家惠农政策的推进,利益分配却又打破了这种平静。去年有三个事件成了焦点:低保名额、农业保险和卖村委会。低保名额在村里的分配已经完全谋利化,既没有召开村民会议,也没有经过必要的民主程序,在村民不知道的情况就已确定人选,而享受低保的家庭或个人却并不是村里最穷困的。有村民到村委质询,村干部明确说你只要交2000元也可买到低保名额,他亲属的低保名额也是花钱买来的。本村的一个五保户,家庭贫困,为了办低保竟然也花了2000元;农业保险年年都要交,但碰到一般的小灾害,根本毫无赔偿,所以很多家都拒交农业保险,但去年秋天的一场大雨使玉米颗粒无收,没有交农业保险的拿不到任何补偿,而在张榜公布的农业保险名单上,村干部的亲属获得赔偿的田亩数却超过交保险的村民家几倍。村民通过多种途径打听到针对洪涝灾害,上级政府貌似有专项拨款救济,但村民没有拿到任何救助。尽管村民对低保分配和农业保险极为愤慨,但却没人“出头”,认为自己出头做“孬人”,挣得好处却大家共享,别人吃得起亏,自己也吃得起亏。村民对村委会的愤懑转化嘲讽:因为需要村委会难以清偿欠下的债务,而上级又将弥补村级债务作为“硬”任务,村里的唯一的一点承包费收入根本是杯水车薪,只能拍卖村委会,但却没有买主愿买,后来债主直接将村委会的大门锁住,称什么时候还债了才开门。“村里已经瘫痪了,连村委会都没有了,在全镇都臭名远扬了”。尽管围绕几个公共事件掀起了几个小波浪,但村庄政治舞台终究没有产生波浪而是最终复归平静。与平静形成对照的是村庄经济生活的喧嚣。2008年随着通市公路穿过村庄,乡镇大力在村里助推各种小型工厂,“皮子厂”开始大量出现,主要是将木材进行初加工,再供应各类建材厂。很多村民尤其是年轻人投入数十万元建起了小型“皮子厂”,村民开始在务农之余就近“上班”。年纪稍大的村民主要在操作性的工序,每天结算,收入5080元不等,年轻人则将“皮子”打包装车,每车结算,每天能收入120元左右。“皮子厂”的出现逐步改变了村民的生活节律,村民手中有了每日结算的“活钱”,也敢于去提高自己的消费,村口的小饭馆开始大量涌现,小超市也火爆异常。“皮子厂” 正在对村民日常生活产生全方位的影响,也正在逐步打破以往农业经济的平静,掀起了村庄经济的喧嚣。

     

     

    期望与失落

     

    在家乡的观念中,能通过读书离土进城,获取一份国家所赋予的安定职业便是脱离了农门,实现了飞跃。过去谁家出个大学生,那不仅对自己的家庭,对整个家族都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这种观念有着现实利益的考量:在国家包分配的年代,大学毕业能进入国家各级机关或事业单位,体制内的影响能产生影响力,给老家的家庭带来荣耀和实际的利益。即使在国家不包分配的年代,大学毕业也有机会进入稳定的事业单位或国企工作,获得高薪和远比村庄里农民优越的保障,这时家庭所获得是别人的羡慕,一方面获得部分荣耀,一方面子女在外发展的好,也能给家中老人的晚年生活提供保障,例如老人的赡养等方面总比子女是农民家庭的要更有保障。由此,在华北平原的村庄,最让人羡慕的家庭依然是当官的和读书的家庭,而每个家庭都满怀期望地为子女读书提供最好的条件,“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事情在近几年起了变化,变化最明显的特征是大学生的光环在消失,大学生所在的家庭也越来越不值得羡慕。而变化的原因不外乎几个方面:一是村里的大学生越来越多,前些年谁家孩子读了大学,整个村里都知道,也都能数的清楚,但随着扩招政策的实行和学生数量的减少,一般都会有大学或大专上,在村民眼中不会去刻意区分大学或大专的档次或种类,只是感觉现在上大学特别容易,门槛已经很低,也就没啥好羡慕的了。二是随着大学生的增多和就业形势的变化,大学生已经不太容易找工作,或者说不太容易找到“好”工作,而“好”工作的标准无非是两个:工资高,进体制。当很多大学生难以挤入体制,又难以拿到高工资时,失落就必然产生。由于在大城市消费水平高,刚毕业薪水又低,最终收益还不如农民工或在家务农,这时对大学生光耀门楣的期望就开始大幅下滑了。三是国家开始高度重视农村的养老保障问题,我家乡所在的县城挤进了全国百强县的行列,一个直接的惠民举措是养老保障加大了力度,到了60岁的可以直接领养老金,每月尽管只有60多块,但也很让农民高兴,不到60岁的每年交100元,等60岁拿到的养老金更高。老有所养力度的增加使子女保障的影响降低,子女是否上大学的影响也相应降低。总之,农民家庭依然期望自己的子女走出故土进入都市,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迫切,反而遭遇了几许失落,甚至开始兴起新一轮的“读书无用论”。我隔壁邻居家有一个大女儿读的是一个普通的三本,专业是舞蹈,每年的读书开支近3万元,邻居感觉承受不住,因为儿子已经辍学打工,还需为儿子建房娶亲,而且大女儿的舞蹈专业就业不容易,最终的决定是女儿读完大一就终止了学业外出务工。这个决定并没有引起村里过多的非议,这也许正符合了村民的部分心理预期。

     

    年轻与年老

     

    鲁西村庄的村民大多恋乡守土,很难像湖南、四川等地的打工者那样全家外出务工几年不归。年轻人在结婚成家之后,女方大都在家带孩子,男的外出务工也大都是季节性的,外出之地也主要是华北平原的城市。村庄的年轻人即使在村也绝大多数不再务农,即使分了家有了田,也会将田交回给老人耕种,自己的小家庭有食用的口粮即可。村庄的年轻男子大多在外季节性务工或在家为“皮子厂”装车打包,而年轻媳妇则休闲带小孩。在成家之时,父母已给他们提供了房子和初步的积蓄,成家后暂无压力,只需要挣够自己的零花钱即可。这部分年轻人是最没有压力的群体,也是消费力度最大的一个群体。我的一个堂弟就属于这种典型,小两口和一个三岁的女儿,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他在“皮子厂”的打包收入,尽管每年能有3万元左右,但消费水平极高,年底几乎消费殆尽。而这一群体的生育观念也最为开放,我一个堂哥家生了两个小女儿,已决定就此打住不再生育了,因为生三胎要交10万元的社会抚养费,而且养孩子压力极大。传宗接代的观念在他们身上已经体现的越来越淡,他们对价值意义的追求主要放在当下的自我享受和消费上。与年轻群体形成比较的是年老的父辈,他们大多依然操持着耕种的旧业,年纪大了难以进城务工,在以前在没有“皮子厂”的情况下只能寻找一些力所能及的零工来补贴家用,而“皮子厂”的兴起为他们提供了适宜的机会,又不离家又不离土,就能有钱可挣。“皮子长”不需要专门的技术,只要多做几次熟练即可,同时由于开厂的大多为本村村民,大都有各种人情关系,不可能拖欠工资。还有一方面是因为工资不高,年轻人大多不愿意干这种“低级”的活计。由此老一辈就成了最好的人选,尽管并不是每天都可以有工作,而且日工资也较低,但他们已经很满意。以往困苦的人生经历一方面让他们学会了知足常乐,另一方面也更让他们务实理性,他们并不参与年轻人的面子竞争,依然秉承了勤俭节约的家风,他们的生活倒显的从容不迫,甚至在一些时候还要补贴年轻的子女。对于年轻人的面子竞争,他们也倒抱有同情式的理解,认为年轻人不能丢面子,而对儿子只生了女儿,不再想要三胎的情况,他们尽管内心依然抱有传宗接代的香火观念,但也不会太过于激烈地去干预。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年轻人的事咱们不多管,管也管不了”。年轻人和老年人在村庄内逐渐建立了不同的认知和价值系统,代际之间紧密关联却也有一道鸿沟若即若离。

     

     

                                   韩鹏云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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