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祭祖札记

夏柱智

一、回乡祭祖

这几年，每年都要回家祭祖，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不管在哪里，只要可以，就要回家祭祖，这足以证明我对此多么重视了。这个清明假3天，我花了整整两天给我的祖宗，直上溯十几代跪拜磕头，为了是一个“孝”字，一个“义”字。

前几年到大冶保安镇调查，了解到许多祭祖的文化，以前全未去想这每年都发生在身边的事情。那一年开始，我关心自己家乡的“社会学人类学”起来。清明节，本来就是回乡祭祖的时间，放假不放假，并不影响附近的民工和乡村的农民。他们不受职业之束缚，要回家看看。影响的只是学生，大中学生，不过看来，也并没有多少学生利用这个假期回乡祭祖，青年人普遍不祭祖，这是我的印象：祭祖是是一些中年人、老年人和一些小孩子—愿意和大家一起玩的孩子。

我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地方还很隆重地去祭祖，并且整个宗族一起去，并且还要到上百年迁出的老家那边祭远祖，至少我去过的江汉平原是没有的，山东那个地方也没有。凡是无宗族的地方，就很难有对远祖的祭祀。当然这本身也存在技术上的难题，由于没有共同的社会记忆机制，例如族谱、祠堂，和没有稳定的根据地，许多先祖在后人迁移的过程中被遗忘了。我们鄂东南的人口大多是从江西迁来，而且以前住在山区的居多，因此许多传统文化机制被保存了下来，而且老人口口相传，后代子孙哪能轻易忘记祖先的名号和墓地、甚至功绩。

隆重的祭祀文化造成了清明节消费的火热，哪一家清明节不花费几百块呢？特别是在宗族大的地方，除了自己家要上坟祭祖，祭祀“私坟”，还要参与整个宗族祭祀“公坟”，加起来有数百之多。于是市场上，特别是镇上的商店门口排着的是无数的花朵，店主说“这送花是一个意思，以前还不富裕，就花不了这个钱，只压了一块黄纸表达哀思，现在有钱了，就买花送给先祖，当然买大买小都是一样”。由于这上坟用的花是每家每户都要必备的，因此清明节街上是“花的海洋”，就不难理解了

二、祭祖与“追远”

清明节祭祖是一个习惯，也是一种必须的习俗，是一种文化。儒家普遍讲究孝道，而孝，不仅在生前孝敬父母，而且在父母亡故之后，还是“戴孝”，在入土之后还要年年，在数个节日，中秋节、春节、元宵节去坟前去，送饭送钱，表达怀念之感。孔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在对待死亡，和祖先的事情上，严肃慎重，就已经深深地教化人民懂得礼仪伦常。然后人心归顺，政治太平。

古 代祭祀，有族田和山林作为财产，今天在一些地方，以小生产队为基础的宗族范围内，仍然有把生产队公产，作为祭祀财产，不过不是以此名义，清明祭祀是公，生 产队也是公，两者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在这些公产不够的地方，人民还要凑份子钱，通常是男丁出钱，遇到愿意捐钱的，当然可以自愿，比如要生孩子了，为了能够 讨一个欢喜，生一个男丁，首先给未出生的“男丁”凑一份子钱。

当 然在现在大多数宗族，都没有统一的“宗族”组织、委员会之类的存在，在大冶倒是发现，有以前的房头会改头换面的“理事会”，理事会既理新农村建设，是与村 委打交道的事情，还作为宗族的“公共代表”，处理族内的祭祀、共有财产事物。那么平时举行宗族活动如何组织呢？基于大家共有的宗族观念，每每都有“为首 人”来动员宗族各房头，房头有为首的动员各家户凑足份子钱。其实，在现在，很少了安全方面或者官司方面的事务，因此宗族房头，处理的公务，大抵只有清明、 修祠堂，和族内的公共品供给，不需要动员诸多的人力，大多只要求出份子钱而已。我不知道在一些宗族更加具有强大的地方存不存在类似于传统的宗族委员会之类 的组织，只是在近代这些组织被作为封建落后冲击之后，很难合法地大规模存在。

组 织可以不那么严格，但是作为宗族的一份子，不得不参加共同祭祀，不然大家必然要说你“不要了祖宗”，每家每户都必要一个代表去上坟，给祖宗磕头。在不大的 宗族中，一呼百应，非常容易集合每家每户，而在大的宗族中，如果分为几个大房头，可能并不需要一起祭祖，此时集合上百户也非常困难，况且分开了房头，或者 来自不同的发源地，之间并不那么亲密，只是因为共同的祖先，他们才会非常亲密，讲一个自家人，而由于来源于不同的祖先，他们是不会有亲密的家人感觉的。

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祭祖的原因，特别是清明时，祭远祖就要到发源地去，一年复一年，我们牢牢记住我们来自何方，祖先的坟墓在哪里。

三、我和我家的祖先

这 次我到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夏家山，一个是夏清，都在山里面。族谱记载：我们夏家堰湾源于夏清，后来因为我们家族一脉断掉，不得不在夏清的另外一个迁移地过 继男丁“顶继”来延续血脉。比如我的太祖就是从夏家山搬来，到我已经传到第五代。这里的前现代的人口问题，至于为什么我们家族一脉断掉，相传是发生在20世纪初的瘟疫——看来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大规模的农村医疗事业的进步，传统农村从来不是田园牧歌，而是充满生存风险的，大规模的瘟疫毁灭乡村人口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小时候不曾知道我们的祖先有那么多，这次知道了许多关于祖先的东西，也增长了对“我”的前世今生的认识，增强了历史感和当地感。

第 一，光是自己所在湾子的先祖就有百位之多，不过只有几十位留有坟墓，大多数已经被后代遗忘，部分是没有后代，部分是未留有碑志，时代久远就淹没了。当然在 稳定的年代，一般是不会忘记祖先坟地的，即使没有墓碑。因为过了几代，又有瘟疫引起的人口大衰减、迁移和战乱破坏，坟墓保存不下来很正常。下午到了邻村一 个坟地去，六叔告诉我，这里葬着好几位先祖，不过只能找到一个碑志了，其它的找不到，并表示“要有多少坟墓找不到呢？”——这让我感叹道到人生相对于时间的渺小，没有任何标记物记忆你曾经活着的事务，哪是多难受的一件事。

第 二，我们的祖先远不止村内这么少，但是容易追溯。以父系血源为基准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向上追溯，而且谱中记载得很清晰，我太祖的上面几代人，在夏家山村， 有夏清村，也有许多先祖需要祭祀。我这次到了夏家山和夏清，都看到了古老乡村的共同之处，先祖们居住于山林甘泉旁，那里有一块平地，供人耕作，山林中有木 材，供给燃料，羊肠小道通到山村各处，这块土地上有宗口聚居，有祠堂斗檐耸立，有村庙神像巍峨，也看到凡古村落，宗族繁荣必要繁华之祠堂和数百年的老槐 树、老樟和老刺柏树。在2个山村，我都发现了这一种古老的标志。

我 所在的夏村，是一百多年前到这里落户的，很小的村落，我们宗族势力不大，人口就百来口人，以后也不太可能增长很多，只会减少。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在乡村 立足，必须要有力量，人口本身就是一个力量之源，男丁多就好办事。夏村本身不强，可以通过追溯宗族来增强威慑力，同村的宏夏村就来源一个共同祖先，虽然并 不是直系，但是也是“自家人”，在遇到祖坟纠纷等事时，我们就必须搬来“夏家山”这一大宗族来撑腰。我们还要追溯到夏清这一十几代先祖那里。年年清明祭祖，与这些祖先相连接，就是与同宗同族保持一种联系。这表明我还未走出祖荫，仍世世代代生活在祖先的荫庇之下。

祭祖时要到“老家”吃午饭，尽管我们互不认识，可是我们还可以以“家门”相称，一称自己是这里走出去的，就添加了很多亲近感，原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一脉相承，并且在叙事中牵连出许多事迹来，激起一份自豪和悲叹。在两个老村，我的“家门”都会热情招待我们，除了见到出去的后人无比亲切之外，还有一种“父亲”见到“归来的儿女”的喜悦。对方长辈说“只要是来祭祖，给祖先烧香磕头的，都要热情招待”。家门的还说：“以后做什么事情，说不定还能靠着出去的人”。这是在我的家乡非常典型的，可称之为裙带关系发达，在官场上就表现为“官官相护”：如果他们有这个宗族意识，说不定他们会帮助宗族，例如建宗祠、打官司之类的。

四、宗族的未来

看 来，宗族不是一批判就能衰落的。只要在日常生活中，宗族所依赖的土壤还存在，宗族就会存在，这土壤包括：共同的祖先的观念，建造祠堂和坟墓的风俗，宗族和 房头结构的存在，稳定的人口规模和居所等。过去是在山林里，在国家介入不到的不毛之地，宗族突显其重要性，宗族给个体撑腰，处理内部纠纷事物，公共品供 给。

宗 族是一个地方性的社会组织，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制度形式，它保持了上千年，它的生命力在民族国家日渐完善时还未消退完全，而且随着意识形态话语的退却，它 重新走上了舞台。尽管宗族不再是传统时代那个旧宗族。比如宗族作为一种道德和社会结构，笼罩在人们头上的严密程度已经大大降低，宗族长老已经失去了强大权 威和固定的组织结构、财产等。但是宗族作为一种人生活在乡村社会的基础单位，还在人们生活中起做很大作用，就如同西方社会的“教区”，是基础的文化单位和 “社会”、“民主”单位。我还发现，宗族对于老一辈来说是人心所在，宗族繁荣就是自己毕生所愿，宗族创造许多仪式和制度，来“社会化”个体，在人生的最开 始，是宗族给个人提供了一整套为人处事的规则体系，这是在乡土社会如何生活的条件。

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看宗族。任何一个事物都要变动，不要再拿以前那个判断标准来看待今日的宗族，变动之后的“宗族”，也许不再是一个旧式的“宗法封建组织”，而是一个，把人们塑造成基本的社会人、道德人和一个完整意义的人所必要的最基础的生活条件。

    2014年2月11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