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神与基督:年俗中的宗教生活

     

    张建雷

     

    正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按老家的规矩是要早起的。村里人相互见面,都要问候一句“起的早吗?”。起得早是要赶个好彩头,预示着一年顺顺利利。

    新年是在鞭炮声中开始的,天色未亮,村里的鞭炮声就已此起彼伏。按老习惯,放鞭炮和下饺子要同时进行,鞭炮声响,饺子下锅,新的一年就此开始了。此刻,各家各户往往还要比一比谁家的鞭炮响的早,响的时间长,声音更响。吃过饺子后,村里的晚辈就要去给长辈拜年了。

    拜年的范围限制在五服以内,按村里的老传统,五服以内的亲属被称为 一 “门子”。在我们生产队,张姓共分为三个“门子”,俗称“老三门”。一个“门子”一般是以同一个高祖(五代)为单位,三个“门子”自三个高祖传承而来,张 姓的三个高祖之间是亲兄弟关系。因此,村里也有张姓都是一家人的说法。遇到红白喜事、生病住院都要前去帮忙、探望。但是,“门子”之间的界限也是很清楚 的,只有一个“门子”才是一家人。

    我们这一“门子”共有12户,约50人, 能够记忆清楚的是同一个曾祖(四代)。每年的除夕,我们这一“门子”的成年和未成年男子要一同到曾祖和祖父的坟墓上祭拜。在小的时候,到祖坟上祭拜是很正 式的,要摆放供品、跪拜、烧纸、放鞭炮。后来,程序就简化了很多,只需要烧纸、放鞭炮就可以了。从去年开始,也不知是谁家带的头,祭坟的时候都放起了烟 花。今年祭坟的时候,我们每户兑了一百元钱,买了一车的烟花,在曾祖和祖父的坟前燃放了起来。祭坟之后,一“门子”的人要一起聚餐,通常是由成年男子参 加,聚餐的费用由12户人家轮流承担。

    拜 年的时候,首先是从一家一户开始的。在我们这一“门子”中,由于我父亲的辈分较长,因此,给我父母拜年的亲戚总是很多,而轮到我出去拜年的机会就很少了。 我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需要代表我们家分别到大伯、二伯和堂伯家去拜年。小的时候,拜年还要磕头,磕头后就有压岁钱领。现在,这项礼节也免了,问候一句新 年好,就算拜过年了。

    一 家一户拜过年后,我们这一“门子”(以成年男子作为代表)要一起到祖父和曾祖的牌位前,给祖父和曾祖拜年。祖父和曾祖的灵位牌一直放在三堂叔家,每年我们 这一“门子”集合的地点也是三堂叔家门口。但是,今年,三堂叔归信了基督教,祖父和曾祖的牌位就移到了四堂叔家。按约定的时间,父亲和我到了四堂叔家里, 但是,只有二堂哥在门口等着,其他人却是去了以前集合的地点。父亲不禁责怪他们不懂礼数,按照规矩,牌位在哪就应该在哪集合。人到齐了之后,我们一起在祖 父和曾祖父的灵位前作揖、磕头,作一个揖,磕三个头,给祖父和曾祖父拜年。

    从四堂叔家里出来后,我们这一“门子”又在生产队转了一圈,挨家挨户地给“老三门”中的所有长辈们拜了年。路上遇到另外两个“门子”,大家相互递了根香烟,问候了几句。

    在 回去的路上,我问父亲,为什么信了基督就不能将祖父和曾祖的灵位牌继续放在三堂叔家了。父亲说,是因为信的神不一样,三堂叔信的是上帝,信了上帝就不能信 别的神了。父亲的回答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故意问父亲,我祖父和曾祖不是祖先吗,怎么是神呢。父亲的回答,倒也干脆,哪有祖先,没有祖先,你祖父是神。我似 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或许,在父亲的意思里,根本就没有祖先的意识,祖父和曾祖都是作为神存在于父亲的信仰世界中,这个神不同于上帝,也不如南方宗族村庄中那样明确地同遥远的祖先结合为一体,而是仅福泽于其五代之内的子孙的“家神”。父亲说,祖父和曾祖的灵位牌也称为“主”,在“老三门”中,每个“门子”都有一个“主”。我没有急于问父亲,“家神”都有什么样的功能,似乎这样一来的话,会有些对祖父和曾祖不敬。

    在华北农村,不同于南方宗族村落,华北的村庄中既没有用于祭祀祖先的祠堂,也没有供奉地方神灵的庙宇。在基督教传入之前,寄托农民的宗教生活的只有各个“门子”的老坟地和灵位牌。坟地中埋葬着前代人的肉身,坟地的风水关乎着后代人的生活,灵位则寄托着前代人的灵魂。谁家有儿子结婚,都必须要领着新媳妇到自己家的老坟地和灵位前祭拜,以告知已故的亲人。谁家的儿子有出息,往往也要归功于老坟地的风水好。坟地和灵位,沟通着农民生活中的神圣和凡俗,既构成为已故亲人的归属之所,也是作为农民现实生活的归属之所。

    回 想起昨天下午到老坟地祭拜时,老坟地里早已长满了荒草,突然意识到祖父和曾祖的坟已经多年没有修缮过了,不禁有些辛酸和遗憾。想来,祭拜老坟地时,相继燃 放烟花多少是几个“门子”间竞争的结果,这个“门子”放了烟花,那个“门子”没有放,则前者就似乎挣足了脸面,后者则似乎颜面无存。然而,在祖坟前燃放烟 花毕竟是“面子”功夫,实实在在的还是将祖坟修葺、立碑。最先认识到这点的是在外地工作的哥哥,他向我们这一“门子”中的大堂哥提出了为祖坟立碑的意见。 华北的村庄普遍没有立碑的习惯,因为,按照老规矩,立碑是件大事,凡是同一“门子”中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都要被动员起来,而且,还要在村庄中大摆 酒席。大堂哥认真的考虑着,父亲也曾多次向他提出过这件事。老坟地是该修葺了!

     

    三 堂叔归信基督教,并不在我的预料之外。前几年,三堂叔在村里的砖窑厂打工时,出了事故,双腿被机器压断,导致终身残疾。虽然,砖厂补偿了他足够的医疗和生 活费用,残疾却是无法康复的。近些年,村庄中因遇有疾病或灾害而归信基督教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在这一群体中,起初,是以上了年纪的妇女为主,慢慢的,许 多年轻的妇女加入了进来,成年的男子的出现也慢慢不足为奇。

    在 我小的时候,母亲就已信仰了基督教。母亲是位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简朴。长期的艰辛劳动,使母亲落下了一身的病。母亲信仰基督教,就是从治病开始的。父 亲也总说,信了基督之后,母亲身上的病就会好了。还记得,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曾发过一次高烧,吃了几天的药没见好转,母亲就带我到二伯母家(教堂分布 在村中的一个集会点),祈求基督耶稣的保佑。后来,母亲去教堂时,也偶尔带我去。再后来,我上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村口的那间教堂。

    跟父亲回到家里时,时间已近八点。母亲说要到教堂去,我也突然想到那所教堂去看一看,就跟着母亲一起走了过去。

    教堂已经翻修了一次,显得有些高大、气派。母亲说,在一些重要的节日,教堂都会有歌舞表演。今天是大年初一,也不例外。八点一刻左右,教堂里就陆续坐满了人,很多后来者就只能站着。我大概数了一下,共有近三百人,包括五十名左右的中年男子,剩下的都是妇女,其中老年妇女居多,但是,中年和青年妇女也占了不少,许多妇女都是带着孩子来的。

    表演开始之前,有五位妇女走到台前祷告,其中两位妇女是带着全家老少一起到台前祷告的,都是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两个儿媳各抱着一个小孩,再加上该妇女的丈夫。祷告的内容主要与自己的颇有些“神奇的”经历有关,其中一位妇女将自己年前经营较为顺利的苹果和鞭炮生意归功于基督的保佑。主持者也不时的插话,讲述了一位基督教徒在基督的庇佑下成功地治好了一场大病的例子。

    此时,坐在我旁边的两个老太太也正在聊一件颇为“神奇”的事情。讲的是一个老太太家的压水井,已经很长时间压不出水来,后来,她向神(上帝)祈祷了这件事,回去之后压水井竟能压出水来了。讲者和听者都啧啧称奇。

    没多久,表演就开始了。表演以青年妇女的舞蹈为主。引起我注意的是,其中还有个儿童节目,表演的是几个以赞美基督为主题的舞蹈。上台表演的大概有三十位小朋友,年龄在3~6岁。听主持人的介绍是来自教堂主办的幼儿园,叫“帝师班”。我不禁困惑了起来,教堂可以自己办幼儿园吗?问了母亲,才知道,每周末在教堂聚会的时候,一些老太太总是会带着自己的孙子或孙女参加聚会,小孩子总喜欢跑来跑去,影响大人祷告。因此,教堂的负责人就办了一个“帝师班”,将小孩子集中起来,教他们学习歌舞。所教的歌舞,自然是以赞美基督为主题了。

    十一点半,教堂中人已经准备离去,到了回家做饭的时间了。十一点四十左右,表演结束,全体起立祷告后,各自散去。

     

    在 中国农民的宗教生活中,向来是具有包容性的。在对待神灵的态度上,中国的农民往往表现出实用主义的一面。无论是南方的神,还是北方的神,只要能保佑家人身 体健康、升官或发财,都是要拜一拜的。在南方的一些村庄,还有着“离得越远的神越灵验”的说法。但是,这并非意味着,中国的农民对待宗教的态度不够虔诚。

    数千年以来,中国的农民都在一以贯之地祭祀着自己的祖先。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穷途末路,“叶落归根”这四个大字总是缠绕在中国农民的灵魂深处。

    在中国农民的意识中,有了祖先,才有了根,才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祭祀祖先,繁衍子嗣,以及死后进入祠堂并享受后人的祭祀,这已经成为中国农民根深蒂固的宗教观。在南方的宗族性村庄,遥远的祖先仍荫庇着他的子孙,历经千年,一代代传承,至今,仍保留着最为完整的祖先祭祀传统。在华北农村,由于历史上持久的战乱,人们对祖先的追溯被限制在三至五代以内,祭祀仪式也不如南方那般完整,但对祖先的记忆仍传承在村庄中的家族活动之中。

    祖 先也是神,但祖先并不是一位客观超然的神,而是一位特殊的凡俗之神。其的特殊性即在于,在南方是以宗族而论,在北方则是以家族而论。因此,祖先即是家之 神。作为家神的祖先并非存在于遥远的异域,而是存在于日常的家庭生活中,娶妻生子,传承家业,享受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这既是祖先曾经的生活和对后世的期 待,也是家庭生活本身。

    对于祖先之外的各路神灵,中国的农民也从来是不得罪的。多一路神仙,无非是多一处香而已。求神拜佛,自古为中国的农民所喜好。在南方的农村到处可见各种各样的庙宇,庙宇中的神灵鬼怪更是面貌繁多。在华北,庙宇较少,基督教的传入巧妙地利用了本地农民求神拜佛的喜好,迅速地扩张了起来。

    基督教堂在北,老坟地在南,一北一南,似乎是在呼应着,又似乎是在对峙着。

     

    张建雷,华东理工大学博士生,河南商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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