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扫墓记

    余彪

    大年三十那天,除夕年夜饭是最重要的,不过在吃这顿饭之前,祭祖扫墓是必不可少的,这已经是多少年来形成的习惯了。我们这个村子建在一个小山脚下,周围也是高低不等的山岭。村子里要是有老人过世,村民就会请本地的“地仙”过来,让他帮忙在周围看一个风水好的地方下葬。这样世代积累下来,村子的后山及周围的山岗上就有了很多的坟墓,每到了过年的时候,村子里的村民就上坟扫墓,到处都可见爆竹声响、青烟袅袅。

    不记得从多大开始,到了每年的年三十,我就跟着父亲上山去扫墓。其实也不是父亲特别要求自己去的,开始觉得山上好玩好看就跟着过去了。但是有个不太明白的就是,那时候妹妹还没有出嫁,她也想跟着父亲上山凑热闹,但是母亲说女孩子有什么好去的呢,就没有让她去。我们要去祭拜的几个先人里有自己的祖父,也有祖父的曾祖父,距今最长的有150年左右。祖父过世的时候,自己差不多十岁了,他的模样自然记得很清晰,再往上的就只听过村里老人的点点传说了。

    今年也不例外,不过时间定的是二十九,之所以要提前一天,母亲说是三十那天事情多担心忙不过来。于是我就跟着父亲出发了。我们每次走的路线都是一样的,都是要绕很长一个圈子才能结束。今年的冬天特别干燥,好长的时间都没有下雨,一路上两边都是干枯的杂草,这个时间祭扫往往容易引发山林大火,所以烧香放鞭的时候必须要多加小心。不过,每年村子周围的山头都有被烧掉的,有的山头甚至是年年被烧,就像过年就要定期理发一样,好多年来山上都是光秃秃的。因此,每到年底的这个时候,乡村干部都为山火的问题头疼不已。

    天气干燥也有个好处,就是山路好走多了,省去了与山上黏黏的黄泥巴打交道之苦。不到十分钟左右,我们就到了第一个祭扫的地方。据说这里安葬的是一对父子,两座墓地并排面朝东南方向,是十多年前重修的。靠路边的这座坟墓,是重修时新树的大理石碑,按其所载,我的这位先人生于清代咸丰年间,殁于民国时期的二十年代,到自己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而靠里边的那座坟墓,当时重修时候并没有更换墓碑,常年的风吹日晒草木枯荣,碑面早已残破不堪没有了文字的痕迹,生卒年月竟是无从知晓,只是大略知道祖父也管他叫祖父罢了。坟前长满了杂草,不把它们撂倒可是进不得人的,父亲早有准备,每次祭扫都随身带一把镰刀,几下子麻利地砍出一小块平地。父亲和我郑重地点上了香烛,摆上了祭拜的酒食,又放了一挂鞭炮,烧了一些纸钱,当时心里默默念叨,算是送上对先人的节日问候和思念了。

    这些做完以后,就是祖先们尚飨美味的时候了,父亲和我就在旁边守候着。这个时候,我就喜欢看墓碑上的碑文,看看上面的血脉支系,而数着上面一代一代记载下来,一种历史的厚重感随即油然而生。想想这种厚重感是什么呢?是时间的魅力,是生生不息的执着,是一种继承和发扬的动力,这种厚重感在平日忙忙碌碌中是无暇体会到的。想想岁月悠长,却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到头来都得变成常年深深茅草遮盖下的坟丘,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子孙满堂、世代繁衍不就是那个时期人们的最高理想吗?完成这些任务人生就是完满的,就是有意义的,就可以安然地化作泥土回归身后的天地了。如今的时代已经大为不同,但是站在祖先的墓碑前,这种历史的厚重感却穿越似的传递到自己的身上,貌似中了魔法一样,其中缘由到底是自己也弄不太清楚的。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收拾好后我们开始赶往下一个地方,那里安葬的也是一对父子,父亲的祖父及大伯。坟墓在一个大的山坳上,山路崎岖不是很好走,等我们到达的时候,却发现草木茂盛得很,根本就不知道墓地的具体位置。于是父亲就拿着镰刀试图去开出一条小路,看看能不能找到。结果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找到了。父亲照例是先用镰刀把墓地旁边的杂草清理了一遍,以防不小心引发山林大火,然后才开始祭扫。祭扫的程序都是一样的,上香供品放鞭再烧纸钱,然后我们在旁边静静地等候着祖先们飨用。

    因为这里已经是山腰的位置,天气晴好的时候远眺的景色相当优美。但是天空里这几天都是雾蒙蒙的,除了山脚下的村落房屋依稀可见,远处的景观就全部都看不见了。山间雾气升腾,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大自然的雄浑瞬间就扑面而来,一种天地人合一的感觉。是的,任何人只要置身于这青山掩映的环境里,都能够立刻感觉到一种深沉和庄严。我们的先人就安息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这种深沉和庄严就更增加了一分。祭拜祖先不仅仅是寄托对祖先的感恩和思念,更是对养育我们这片土地的眷恋。现在这里的村民对祖先的各种祭祀仪式已经相当地简化,大多数村民只是在冬天大过年的时候才上山祭扫一下,但是村民心底对祖先和这片土地的敬意依然在延续着。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就开始往山下走,这次要去的是祖父的坟前祭拜。祖父是一九九七年过世的,当时自己还在上小学,掐指算来差不多有二十年时间了。他的坟就在家里老房子的后山上,记得小时候每当在后山经过祖父的坟前,就有一种祖父还在这里的幻觉。来到祖父的坟前,小时候脑海中他的形象又浮现出来,而关于祖父的生平,其实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听奶奶提到过祖父年轻时候吃过很多苦,也在大集体时候当过生产队长,我们的老房子就是八十年代祖父与几个儿子一手建起来的。而想到这里,也感觉到祖父他们那代人确实是受尽了苦难,一辈子把这么多的子女带大真是不容易,一天的享福时间都没有熬到。要是祖父现在还活着,能够闲下来看看现在的世界享享清福该有多好。

    给祖父的祭拜中,又想到了迁葬的事情。这里的村子都有人死后若干年迁葬的风俗,是否迁葬到别处,要看原来安葬的地方的风水状况。按照本地的习惯,一般下葬十年左右就可以考虑迁葬的事情了。祖父过世快二十年了,按理说也是可以做的,但是父亲弟兄几个考虑到这些年来家族都还算平安顺利,认为祖父的这座坟算是风水还不错的,因此也就没有必要急着去迁葬。由此想到,风水的习俗观念在很多农村还是根深蒂固的,村庄里的很多事务都依然受其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死去的祖先并没有离我们远去,活人的世界或多或少还与那个未知的世界存在某种联系。祖父确实已经离开我们很长时间了,但是我们这些子孙的几乎一切活动似乎冥冥之中都有他的庇佑。而正因为有了祖先的庇佑,所以更应该经常祭扫。

    祖父坟前的墓碑,碑文的光泽早已褪去,只剩下碑石的本身的哑灰色,这都是时间留下的痕迹,而对于祖父的想象也定格在十几年前。祭拜完祖父,去的是我们最后一个祭扫的地方,这里离祖父的坟并不远,安葬的是父亲的祖母,也就是我的曾祖母。这个老太太姓施,是从邻村施姓人家嫁过来的。坟墓也是前些年重修的,由于比较靠近村庄居民区,坟墓周边比较干净,这样也方便于祭扫。曾祖母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去世了,估计父亲都不怎么记得关于她的什么事情。而这一路祭扫来看,家族里的女性坟墓保持下来并且得到持续祭拜的看来还是要少些,这也多少可以看出男权的色彩。除了曾祖母的生卒信息及娘家何处,其他的信息都是一概不知,但是只要有人默默地祭拜,定时地看望,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年每次的大年扫墓,我都是跟着父亲一路走下来,每次的感受大多类似上文所说的,它就好比是对自己家族历史的一次次温习,因为留下的可读信息很少,恰恰给了自己对过往的想象空间,就想知道我的祖先长得什么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那个时代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而碑文上记载的清清楚楚的一脉相承,则又让自己思考自己从哪里来这样的严肃问题。但自己似乎疏忽的一个问题就是,在我思绪飞扬甚至于感慨万千的时候,我却不知道父亲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一个不太善于表达的人,总是做得多而说得少。我想他确实是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小心翼翼地按照村庄的规则办事,尽着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养家糊口。父亲经常跟我谈起他的一个想法,我们家后边有一块一亩多的田,已经荒掉好几年没人种了,他打算过几年与叔叔合伙一起把这块地买过来,因为村里已经有很多人说到这块地很适合建房,以后要是有条件建别墅是最适合不过了。父亲的这个想法已经提过好几次,说是虽然他自己恐怕是没有能力建,但是以后我肯定是可以建得成的,他要做的就是把这块地给我留下来。我想,处处替子女及子孙着想,这就是家族传承的应有之义。

    2014/2/9

     

    余彪,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江西上栗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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