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政政:灌溉的故事

     

    一、

    我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家乡位于河南省商丘市睢县。祖父时代,由于家里孩子多,置办了25亩田,解放后我家被扣上“地主”的帽子。受到“阶级成分”的影响,父亲便中途辍学,终生务农。我是在地地道道的乡土社会中长大的,应该说对家乡的风土人情比较熟悉,至今头脑中仍然映射出一幅清晰的田园风光图。自读大学以后,在家呆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我对自己所长期浸淫的乡村社会渐渐陌生起来,儿时的记忆已被驱散。用“熟悉中的陌生”来形容我的感受,实为妥贴。下面就讲一讲乡村的灌溉故事,引为小例。

    二、

    从事农业生产,最基本的任务之一就是农业灌溉。正如人的基本需求一样,渴了便要饮水。睢县位于黄淮流域,属于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年平均降水量在700㎜左右,一般集中在夏季;春旱多风沙,农作物一年两熟,秋季播种冬小麦,夏季种植玉米、花生、棉花、大豆等作物。

    “春雨贵如油”,受气候的影响,春季是要给小麦浇一次水的。殊不知今年反常,冬季雨水充足,开了春,小麦并不缺水。尽管如此,有些人家在大年初三就给小麦浇起了水,同时伴随着施肥。按照一般的常识,这样做是不符合小麦的生长规律的。刚刚打了春,但气温仍然偏低,最低温在-2℃—-3℃之间,浇过水就上冻,对小麦的生长不利。再者,当下雨水充足,不需要浇水,水分过量也不行。这样的知识是我从农民那里学来的,问题就在于,既然懂得如何种田,为什么还要违背农作物的生长规律呢?

    其实,不难得出答案。睢县是劳务输出大县,自打工经济以来,人口流动频繁。村民们提前浇田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急于忙完田里的农活,趁早到外地打工,这样就不用操着种田的心了。我们村里搞建筑的特别多,少数精英还当上了包工头,开起了私家车。即使对一般的从事建筑行业的人来说,大工一天能挣200300元,多者达300400元。所以,他们在家耽误不得,虽然懂得种田知识,按照理性的计算,他们也不会按部就班种田的,因为种田不如打工挣钱。

    然而,另一个问题则是,既然如此,为何不把田承包出去,自己在外专心打工呢?根据访谈,可以做出解释。少数人确实能够这样做,比如包工头这样的经济能人。但对于一般人来说,自己的家人及社会关系网络在农村,每逢春节等重要节日,与家人团聚,能够获得一份心理上的归属感与情感支撑。另一方面,随着机械的大规模使用,种田越来越省事,収种时间大大缩短,这样可以留足时间到外地打工;加之国家的种粮补贴,种田虽不如打工划算,但仍可以有一万元左右的收入,对农民而言,这已是不小的数字了,应付日常生活开支及人情往来还是足够的,所以,村民们舍不得把田承包给别人。还有一点值得考虑的是,城市化的成本比较高,即使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土地承包出去,但是没有正式而稳定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如留一份土地做保障。在我们村里,有几户人家在县城买了房子,有的是在职教师,有的是退休教师,但仍然没有把土地流转出去。

    提前浇田的,还有一种类型,那就是家里缺少劳动力,趁有劳动能力的人在家,把农活干了,我家正属于这种类型。父母年纪大且身体不好,丧失劳动能力。我在家里,顺着把田浇了,虽知对小麦生长不利,已是无可奈何的了。念及此事,让我想起了往昔的农田灌溉情况。

    三、

    将时间和空间向前推移,回溯到我56岁时的光景。记忆中的农田灌溉使用的是一种叫做“垅沟”的东西。“垅沟”其实就是一条沟渠,用泥巴建成,上面的部分比田地高,叫做“垅台”。“垅沟”位于两家地块之间,在浇水时,用水泵往沟里抽水,水顺着“垅沟”流淌,到了田间,扒开一个口子,就可以灌溉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家南边一座特殊的“桥”。事实上,那并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而是“垅沟”经过马路,为了即不妨碍灌溉,又不妨碍行走而修建的。据说,这是集体时期兴建的公共水利设施,不知在何年月,这座“小桥”已被拆除了,现在也几乎很少有人提起。

    “垅沟”浇田很不方便,而且占用可耕地。所以,当其损坏之后,村委不再维修。甚至有些村民主动破坏水利设施,把沟平掉,以种上庄稼。此时,灌溉设施由原来的“垅沟”改变成了水管。

    四、

    水管很方便,浇水时展开到田间,完了卷起来拿回家,而且可以伸向田间的每个角落,灵活性强。但是,水泵和水管在当时还是比较昂贵的,况且也不是日常用品,每个单独的家庭负担不起,所以,一般是几个家庭共同出资,兄弟之间合资的占多数。原因在于,一是兄弟之间有血缘关系,比较亲近,在面对繁中复杂的农活时,互帮互助,共同分担;二是,兄弟之间在一个生产小组,在承包责任田时,地块相临,灌溉起来方便。

    当时外出打工还不那么流行,乡村社会分化不大,村民主要以种田为生。因此,一点也不敢疏忽。面对着相同的农业活动,在适当的时节从事适当的农活,乡邻们帮助起来也方便。村民合作自是有其好处,对农民而言,灌溉是一项负担较重且繁琐的农业活动。几家联合起来,劳动力充足,所以,小孩是派不上用场的。年纪稍大的在井口守着开关,不费什么力气,成年劳动力在田间灌溉就行了。浇完一家的田,再改换另一家的,直至完工。所以,当时的农业灌溉设施(水泵、水管等)在小范围内是共有的,灌溉是村民日常生活发生关联的(正关联)的事项之一。

    但是,即使是小范围的合作也会出现各种摩擦和冲突。农村人看重小利益,计较甚多。先为谁家浇田、出的劳动力多少、交不交维修费都会成为争吵的对象。而另外两种原因直接导致了上述合作方式走向解体。一是水利设施外借问题,如果兄弟之间有一家与借器材的另一家有矛盾,其他兄弟把灌溉设施借给了另一家,那么,与另一家有矛盾人就会对其兄弟不满,认为和他过不去,要求独立;二是,兄弟之间为其他事情闹矛盾,搞对立,合作当然无法进行了。

    五、

    90年代,我家独自买了一台潜水泵。当时的价格是一千元多一些,家里卖了麦子,我和父亲从离家10多公里的县城用“架子车”拉回来的,印象尤为深刻。其时,分泵、分水管已成为普遍的趋势,小范围的正式合作模式一去不复返。但也不是像人们想象的是一盘散沙的局面。农忙时节,亲朋好友之间的互相帮助是常见的,人情味还较为浓厚。值得一提的是,在此种情境下,我不太同意使用“换工”一词。“换”指的是交换,交换强调对等性,即使排除交换时间上的考量,“交换”一词仍具有太强烈的理性计算色彩。我更倾向于认为,此时的互相帮助,更多的是村民们的日常人情来往,它不太计较得失。只不过在乡土社会,强调的是礼尚往来,有来有往。别人帮了你一个忙,你该不会在他有事时袖手旁观吧?村民常言“人情债最难还”。“还债”的意义是否要远远大于“交换”的意义?理性的交换当然是有的,不过那是后话。

    随着改革开放的程度日益加深,农村的社会分化越来越大。人们不再拥有完全相同的职业生涯和经济收入来源。纯农户所占的比例大大减少,更多的情况是半工半农。当村民的收入从主要依靠务农转向务工的时候,农民理性的计算色彩渐趋增强。工具理性的盛行,加上不愿欠别人的“人情债”,农业生产合作几乎无从谈起。在熟人社会,很重要的一点是人情往来。日常互动逐步减少了,社会关联也日益式微。在我们村,出现了一种新型“职业”,专门给别人喷洒农药,一桶收费48元,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而在“理性化”时代,村民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六、

    虽不曾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然而,家乡确实出现了一种新的迹象。熟悉的只是记忆中的图景,陌生感仍在延续。如果用两条线加以总结,一条线可以称之为“理性化”,以及伴随之的人情淡化。这里的“理性化”特指村民的经济理性,即使用货币符号来衡量行为得失以及评价他人。这一点正指涉了农村被更为深入地纳入了市场,参与市场竞争,听凭价格导引。在这个意义上,具备韦伯意义上的“理性化”色彩。斤斤计较的计算和乡土人情是相左的,如果一切以经济为考量,人情味则无从调适。另一条线可以称之为农业生产的“个体化”。从集体时期的公共“垅沟”,到几家合资的灌溉设施,直至私家的水泵、水管,其背后是一个从公的合作到私的单干的过程。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国家所提倡的农业现代化是否与此线相吻合。

     

     

     

                                                  2013年2月24下午

                                                             于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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