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金华:上坟

     

     

    家乡过年有给故人的坟上灯的习俗。大年三十和正月十五的傍晚,儿孙们就要到已故先人的坟上上灯。习俗传了许多代人,上坟的灯也从我记事时的蜡烛已经变成了现在带电池的小电灯,但上坟有何说道则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只听老人们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这是老古人传下来的规矩,不得变。

    祖父在父亲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祖母带着父亲几姊妹辗转住了好几处后才在现在的村庄落户,所以祖父在村里并没有坟,大年三十和正月十五的傍晚我们也没有给他上过灯。

    正月初二,我和爱人随父母一起给外祖母拜年。如同往年一样,在路边的小店,母亲买了鞭炮、纸钱和大面额的彩色冥币。这是给她死去的父亲、伯婶和她二弟上坟拜年用的。母亲很坚持这一习惯,在她看来这不仅是一种情感的表达,而且她也坚信阴阳只有一纸之隔,她对他们的真心一定能够换取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保佑我们一家人。母亲并不信任何宗教,但她像所有传统的农村妇女一样信命,她相信已故的先人能够保佑她和她的家人,所以每年上坟时她都会念叨她的堂妹如何不懂“规矩”而给自己带来了困苦。她的堂妹因为信了基督教而多年不再给自己已故的父母(她的父母就是母亲的伯婶)上坟,在母亲看来这就是她这些年来家运一直不好的“病根”。

    给死者上坟用的鞭炮、纸钱和冥币是不能拎到人家门口的,尤其是不能带到人家家里,这是禁忌,因为这样会给这家人带来霉运。因此,即便是在上坟前要串门,这些东西也只能放在房子的墙脚跟处。年轻的我们自然是不知这些,母亲总是在事前一次次地叮嘱我们。母亲没有读过书,她的这些“知识”也是她的母亲这样口口传授给她的。我和我的爱人都是在外面念书,我们熟识的科学话语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们这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封建迷信”,但是母亲的虔诚与那五颜六色的冥币提醒我们,这就是母亲所认同与接纳的“地方性知识”,这是她的传统也是她的归属体系。母亲总是有讲不完的道听得来的事例来证明,不遵循这些禁忌所带来的恶果。在母亲那里,这种禁忌已绝非弗雷泽所解释的“因果关系的错误关联”。

    白天上坟不需要上灯,只需要烧些纸钱,放放鞭炮。烧纸钱是有讲究的:纸钱一旦点燃就不能翻动。这也是母亲在我烧纸钱时反复告诫我的,因为纸钱只有完整地烧掉,死者在阴间才能够完整地收到。如若纸钱在烧的时候即翻动,那么死者所收到的只能是些残币。今年在烧彩色冥币时,母亲专门提醒我要将箍在冥币上的橡皮筋去掉,因为去年烧冥币时是将橡皮筋箍在冥币上一起烧掉的,过后

    姥爷曾托梦责备她烧去的钱因为有黑色的橡皮迹而被人误认为假钱。姥爷的托梦成为了母亲与他交流的一种方式。在上坟的时候,母亲不停与姥爷说话,好像他就躺在坟里一样,母亲说给他拜年来了,说要他保佑我们一家人身体健康、保佑在外读书工作的我和爱人事事顺心。在母亲看来,她与姥爷是可以言说与沟通的。这种沟通不单单是一种感情的延续表达,同时也是对姥爷“庇护”的预期。正像母亲有义务给姥爷烧纸钱供他在另一个世界享用一样,姥爷也有义务运用他的超自然能力在另一个世界“庇护”我们。

    姥爷的坟安在他生前经常捕鱼的渠边,这是他自己选定的地方。太姥姥、大姥爷、大姥姥以及二舅的坟则一起都是地头。大姥爷、大姥姥去世比太姥姥早,他们坟前的碑面已经褪色,碑文有些看不清了。太姥姥的碑则要高大一些,碑文是镌刻上去的,除了列有太姥姥的姓氏讳名以及仙逝的年龄之外,最醒目的就是其列出的立碑后人的名单,这也是让我最为惊奇的地方。太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尚未出生,但给太姥姥立碑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上小学了。碑文上后人的名单象族谱一样仔细、有序地罗列着从姥爷一辈一直到我这一代所有直系亲属。原本一米见方的碑面被这整齐有序地妆点着格外饱满。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太姥姥正为这而自豪,因为她儿孙满堂,她的这一血脉已经生生不息地传递了下去。这几年,我先后在大半个中国的农村进行田野调研,我曾经感叹过辽宁农民藏于箱底的挂式家谱的娟秀,羡慕过徽州古村落中传续数百年的家谱的厚重,也曾激动于福建诸多祠堂的神圣,我一直认为家乡江汉平原的农村的家族观念早已瓦解,但这眼前的碑谱却让我一惊,难道这不是一种变相的家谱么?

    社会在变,碑文也在变;碑文的变也正是社会的变。太姥姥碑文上镌刻家族谱牒的方式在那个时代是较为盛行的。但就在太姥姥坟一步之遥的二舅坟前的碑文则显示着太姥姥的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二舅是他们同龄中较少的念过高中的农民,他患肝癌去世的时候刚刚四十出头,表妹那年还有没大学毕业,只是大四。二舅的碑是在他去世一周年时立的,原本贴有的照片现在已不见踪影。二舅碑上最显眼的是他的墓志铭——他写作过,恋爱过,生活过。墓志铭是表妹定的,她本科念的是中文系,大学毕业之后她去了沿海一所高中教语文。二舅的墓志铭估计村里没有几个人能够看懂,它直直地挂在二舅的坟前,任凭风吹日晒。关于墓志铭,我只是听说二舅在去世的前半年,表妹在得知他的病情后专门给他带回过路遥的一本《平凡的世界》。

    在坟间,母亲一边讲太姥姥坟头的杂草扯去,一边念叨着——现在一辈人只管一辈人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年大年三十和正月十五都要来给奶奶上灯,现在父亲不在了,这些个舅舅们只顾给父亲上灯,也不再给奶奶上灯了。在太姥姥、大姥爷、大姥姥和二舅的坟间,一样的堆放纸钱,一样的引火燃烧、点放鞭炮,一样的母亲同他们念叨给他们拜年,让他们保佑我们一家人健健康康,读书的、工作的都能顺心顺利。

    我和爱人在武汉读书和工作,日后多半会在这一般的城市落户,但母亲的念叨却让我们与另外一个世界的我们见过和没有见过的先人连在了一起。我们知道,最终我们不知道自己会飘到何处落脚,但我们知道我们一定再会回来,我的爱人也会带着我们的孩子来上坟,给他们没有见过的太太姥姥们烧纸钱,我的爱人也会一遍一遍地叮咛今天母亲所念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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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责任编辑: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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