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晓园:村庄的骚动

    ——经济开发背景下村庄秩序的混乱

     

     

    我的家乡是湖北随州一个平原村落,因为毗邻国道、交通发达而被划为开发区。区内有很多香港、广东人投资开办的工厂,方圆十里的村民大都来这此上班。每到早中午都可以看到浩浩荡荡的上、下班队伍,闸门一开,人们鱼贯而出(入),景象很是壮观。这几年,在经济开发的大旗下,村庄面貌几乎呈现日新月异的变化。对此,我最大的感受莫过于震惊,震惊于村庄的变化,震惊于村里人的疏远、冷漠,更震惊于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和村庄秩序的混乱。

    1.种房、买地与村庄面貌的变迁

    05年以来,村庄几乎一年一变样。我们村还没有进行新农村建设,但由于半工半农提高了农民收入,以及开发、占地风声四起,家家户户先后盖起了漂亮的双层楼房。村民们竞相“种房”、扩建,有钱的推到重来,内部铺上瓷砖、设上壁柜,没钱的借钱也要在已有的平房上加上一层,里面先粗装修一番,等到占地时再精装修。在短短几年里,村庄彷佛被擦去它的记忆,呈现一副全新的面貌。虽然短期内看不到被占的可能,村民建房、预备的心理仍然急切,这是一种长远的预期。这里的农民大多有过打工的经历,知道新农村建设和开发是全国趋势,加上周围有被占赔巨款的例子(我有个小学同学的家因为被国道占用赔偿了近百万,但大部分被占的赔偿款其实只够在小区内换购一套小户型房),所以都义无反顾地拿出积蓄盖上新房,哪怕以前的房子还很结实耐用。也有村民在镇上或市里购置了第二套房,见识更远的人甚至将眼光瞄向了几十里外的山村,我的姨夫就计划着去那里承包一块山林,等着以后被占时赚钱。截止去年,村里已经明令禁止建房装修了,不过没什么效果,私下里仍是如火如荼。我姑父家的房子13年要被改道的后国道征占,他家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忙乎了,屋里屋外精精细细粉刷、装修了一遍,院子里铺上水泥,搭上棚子。对此,大多数村民的看法是:已经建了修了,难道还能不陪?不陪就不让他占!这里的人大多有一种嚣张、不能也不可能吃亏的心理,这种自信可能跟原子化地区人们的好斗性有关,认为只要够狠够硬就不会吃亏。

    一排排的新房子使村庄的面貌焕然一新,与此同时,砖砌的院墙和红漆的大门也将村庄划分为一个个小的封闭体,村民们各上各班,各关各门。我吃惊地发现,如今大家好像都成了陌生人,彼此不串门,明着不打听、不过问,但私下里都会盯着村干部和消息灵通的人家,一有风吹草动就开始骚动。

    村庄变得安静但是并不祥和。安静,是因为它的空巢和私密。工厂使得村里几乎没有一个闲人,人们忙碌地上、下班,在工厂与家里之间穿梭,空闲了也不会互相串门,而是钻进专门的麻将馆,将赌博事业进行到底;不祥和,大概跟原子化村庄的好斗传统有关。在资源进村和开发建设的背景下,精明的湖北佬们再此展现了他们最灵敏的计算性:征地占房将农民的产权意识充分调动了起来,除了谨慎保护自家的房产、土地,村民还干涉起了村庄公共品资源和公有地征占利益的分配,稍微一丁点利益就能引发不可想象的争斗,村庄丧失了它的安全感。

    2.经济开发与灰黑势力的探头

    在今年春节回家时,明显感觉到村里人的异样,有的人见了面不打招呼,有的人在过年时不相互拜年,一副戒备、疏远的样子。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是由“卖小学”这件事引发的:

    2012年,村委打算将停办已久的小学(原十组耕地)以28万的价格卖给市里的一个老板搞蓝莓基地,并将其中15%返还给十组村民。十组村民嫌卖得太低,经代表抗议后价格提到36万。又嫌返还太少,认为这是“我们十组的地,凭什么给我们那么少”,村里反驳认为办小学那时其他组承担了十组的公摊粮,小学是整个村里的地,僵持之下,还是维持15%的比例。接着,按开发规定,基地本应由十组村民竞标承包建设,但是村书记的弟弟(一个“黑帮”的头头)横插一脚,他让十组一个村民出面强制承包。眼看这件事情快成了,十组村民聚众抗议,联名罢免十组队长(我的父亲),认为他没有为本组说话,但村委没有听。之后又抗议了几次,最后一次的时候书记弟弟叫了他的一群手下包围了在村委闹场的人,闹场的人一看到这些就都不敢说话了。后来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地点就在我家,三天两天一场,本组想搞承包的人很多,其中有有钱的,有兄弟多的,彼此争议不休。村里让父亲签字完事,书记弟弟也来找我父亲,说其他村里都是他承包的,也只有他能承包,父亲说这事他管不了。年前的时候,这事情僵持住了。

    父亲私下里对我说,这事儿是个烫手山芋。村里没办法,因为想搞蓝莓基地的老板是开发区领导的熟人,村里早年为了让开发区为我们修建桥洞而承诺将小学承包给他们,而书记弟弟和那个老板又是朋友。我们组里人闹腾再厉害也没用,人家有刀有枪还有权,最后肯定还是书记弟弟能搞成。到初九我回学校的时候,小学里传来隆隆的拖拉机声,如父亲所预料,书记弟弟开始动工了。当然,好斗的村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件事有点像路遥《平凡的世界》里的“贩鼠药”事件,这么一件事情就牵连出了资源进村背景下的各方势力:开发区、村集体、组、混混、村民、村民中的好斗分子。其中,灰黑势力是和村集体、开发区这些权力纠缠在一起的,因此显现了强大的能量,手无寸铁的村民根本没有能力和它叫板。在我的家乡,“混混”并不是个陌生的指称,我的大舅、我的男同学、村里的男孩子……身边不乏这样的身影。他们很近,但又很远。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他们大多远离村庄,在“外面”行事,从不干扰本村人,甚至还保护本村人免受欺负,我一度以为这是“盗亦有道”。现在,情形变了,他们回到了村庄,因为在这里嗅到了利益的气息。经济开发、项目进村使灰黑势力开始在村庄猖獗,他们将手伸到村级以上的权力,并且利用对村庄的熟悉以及与村集体的关联,开始大行其道。书记弟弟的势力很大,周边村子的项目大都是他承包的,他一般先跟开发区打好招呼,然后花钱买通与项目有关的村干部(村干部被买通后就默认混混行事),遇到不听话的人就叫手下去吓唬一下。这种吓唬是很有用的,因为这里的人喜欢斗“狠”而不喜欢“讲道理”,你比他“狠”他就服你。“小荷才露尖尖角”,在经济开发的大背景下,农村灰黑势力的兴起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现象。这里是好斗的江湖,弱肉强食,没有甘愿和听话,也就只有争斗和混乱。只是人心惶惶,村将不村,不再安全。

    3. 钉子户与村级组织的无力

    我姑父的弟弟是个很“横”的人,听说村干部带着他的亲戚来他家说占房子的事,因为里面还没装修好他就大门一锁不让人进,直到他将房子里面装修完毕才让进。因为建房、买地的盛行,村干部和村民之间的关系弄得相当紧张,村干部对于村民私自种房的行为大都睁只眼闭只眼,而当开发项目下来需要他们去游说时也是处处被动,一个很“横”的村民甚至可以阻挠一个大的项目的实行,名副其实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结合我小时候的生活经历,在村集体与村民之间村集体并不处于较强势的一方,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相当糟糕的。这里的村民大多很“横”,不讲理,缺乏公心。在税费时代,不交土地税的老油条是相当多的,公共事业中的钉子户、搭便车者也屡见不鲜。后来随着税费取消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如今在经济开发的背景下,各种资源、利益进来,扰乱了这摊本就不平静的池水。我吃惊地发现,好像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钉子户。村民对村集体也更加不信任了,认为只要有开发、有占地,村干部都是拿了好处的。而村干部对着村民的刁难也无能为力。我们组里有个老光棍(五保户)之前住在破旧的小学里,现在小学要卖,村里决定拿两万块钱给他搭两间平房,村民听到这个消息就抢着去干,不让村干部插手这件事,可是建成后他们的账目一万块都凑不到,最后还是村里妥协了,造了假账给了钱。

    除此之外,民办老师要补贴要上访,村民网上曝光私人恩怨,疯子扰乱村民……如今的村庄已陷入一滩浑水之中,而村级组织根本无力承担村庄治理的功能,它在面对复杂的现实问题时,要么自降身份,化为保姆,替老百姓擦屁股,要么屈从灰黑势力的调配,要么干脆不管,任村民们斗得无法无天。村庄是多么需要呼唤安宁!

    2013-2-2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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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责任编辑: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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