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晓园:乡愁何所安

    距我们村子三四里开外的小镇上有条老街。老街本是一座古旧的社区,因为一条弯弯曲曲的商业街——琳琅满目的杂货店铺和小馆子——而闻名。这些铺子和馆子都设在私人家里,简陋、质朴、丰富,来客络绎不绝。十五年前我上小学时是它最鼎盛辉煌的时候。每天,人们离开自己的村庄,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投到它的怀抱。

    老街盛满了人间的故事。它总是被赶早来祭拜的妇女吵醒。老街上有两座简陋的观音庙,平米不到的一角,香火却很是旺盛。天色还未大亮,上了年纪的妇女就两两相携,揣着烟火供品来了,她们跪在观音面前,嘴里念着心愿,大多是保佑家人平安或孩子考试成功云云。完成这件大事后女人们才有心思逛街,用篮子的土鸡蛋换些点心或菜品,或领着嘴馋的孩子去饺子馆吃碗一块五的饺子,顺便休息片刻。那热气腾腾的饺子是我童年时代记忆最深的美味。在我的印象里,这些小馆子是倾听人间百态最好的场所,上了年纪的妇女是讲故事的行家里手,最琐碎的家长里短她们也能讲出个可歌可泣、曲折动人,而幼小的孩子总是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竖起尖尖的耳朵垂涎地听着这些声声色色。不过女人们大多不会久留,她们做事麻利,有条不紊地完成一整套程序或仪式,在小馆子里坐上片刻就会离去,赶在中午之前,回家做饭喂猪。

    到了上午九、十点钟,男人们的身影也开始出现在老街。平原地区的人们是注重享受的,农活儿不多,大把的空闲时间,少有枯坐着的,总要寻得一处抹牌喝酒。而老街是最好的去处。他们低头钻进黑黢黢的茶馆,围着油腻腻的八仙桌坐下,点上香烟或烟袋,吧唧吧唧抽着,开始抹牌。小时候的我常常在这烟雾缭绕中穿梭,寻找我外公干瘦的身影。女人们回家的时候,男人们则继续在这里吞云吐雾,午饭也吃在这里,点一盘炸小鱼,喝几盅辣酒,向邻座吹吹牛皮。直到将这漫漫白日消磨掉。

    老街虽然是消费的场所,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承载了农民的休闲文化和生活意义。它是一种慢生活的所在,一种有意义生活的所在。人们在村庄和老街之间往返,去和回构成了农民日常生活的基本样态。老街的繁华像一个温暖热情的邻家大婶,而如今,当我与妹妹心心念念地与重游旧地,却如游园惊梦:面前是一排排整齐规划的、装修精美的商品房,哪里还有昔日熙熙攘攘、烟雾缭绕的热腾模样。如果不是偶尔看到几栅黑黑的门板提醒它曾经的辉煌,我一定以为找错了地方。眼前的老街已经变成“新街”,泛着石灰粉漆后的惨白,如同安静的墓园。我是怀着儿时的记忆来到这里的,可是眼前的它已经无法辨识。

    乡愁是一种投射在空间上的对时间的纪念性,当空间改头换面,生活被刷新,那种时间的延续感和熟悉感被打断。老街的消逝,让我的乡愁和少时情怀无所安适。这种乡愁无处安的背后是中国乡村生活的大转型。

    老街的兴盛必须有着村庄繁荣、悠闲务农的生活形态的支撑,一旦这种生活为招商引资、繁忙的务工主义所取代,老街的消逝也就是必然的。快节奏的生活是不需要乡愁的。它需要的只是积累与消费。老街辐射的村庄大都处于开发区,资本将这些村庄都卷入计算的洪流之中:农业耕作被一股脑抛给大机械和专门的农业工人(多是老年妇女),人们营营利利、一心挣钱,电子厂、纺织厂、电焊厂、汽车厂这些琳琅满目的厂房,吸纳了有熟练技艺的中年人、懂技术的年轻人以及可以尚有劳力看管的老年人。村庄成了空壳子,所有人倾巢而动,一副全民劳动的盛景!当然,我并不是想批评这种半工半农的新型模式——它们的确使农民增收不少,我只是怀揣了一份保守的、审慎的心态。曾经“观摩”过一个针织厂,工人们只花五分钟吃午饭就埋头在流水线上,而当下班开闸时,人们鱼贯而出,进入旁边的麻将馆。大大小小的麻将馆是人们如今最主要的休闲去所,空调房内,人们围着一台麻将机(可以自动码好麻将)坐下,打得很快也很大,有人可以在一晚上输掉一个月的工资,所以经常可以看见上了年纪的母亲或年轻的媳妇来叫喊、拉扯儿子或老公回家。赌博成风,这大概是我最直观的春节印象了。亲戚间串门,大人们涌去麻将馆,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孩子和电视声音,没有一丝年味儿。

    村庄变成陌生的地方。随着机械化和上班的兴盛,邻里间的互帮互助、相互窜门几乎没有了。男人聚众打牌,妇女扎堆聊天、找花样子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自经营、暗暗竞争的村庄图景。开发的风声一起,家家户户争相建起漂亮的楼房,那高高的院墙和紧闭的大门,将村庄划分为一个个小的封闭体,各有各隐私,各有各生活,你的与我的无关。我们这里虽然没有热情好助的传统,但邻里守望相助、安全的乡村氛围还是有的,可是如今,邻居吵架,老人呼救,因为有这墙与门的阻隔,也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大家变为熟悉的陌生人。这种陌生让人感到在过年时显露出的热情是那样的刻意和虚伪。在经济开发和资源进村的背景下,村庄变成一个安静但不祥和的地方:房子不再是家和记忆,而成了房屋和产权;邻居不再意味着守望相助,而只是“邻居”;村庄也已然丧失了它的内核,人与人之间变为熟悉的陌生人,人们因为一丁点利益而彼此猜忌、争斗,混混也开始活跃,村庄丧失了它的安全感。

    也许,我的故乡已然消逝。那些安放身世、见证成长的旧物、记忆,已在村庄、老街的改头换面之中灰飞烟灭。春节回家,母亲说村里这几年谁谁搬到小区、市里去了,她也想搬家,觉得村里太没人情味了(我父亲是村组长,经常有人在背后耍阴招)。我听了有些默然。那份乡愁和少时情怀该何处安放?

                                       2013-2-23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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