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磊:新农村建设的动力?

     

    老家在江苏省淮阴区L乡。虽然每年差不多都会回老家,不过由于两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随父母亲进了县城,每次在老家的时间都很短,对老家的感觉和认识其实比较陌生。这次过年前随父母一起回去,出发的时候父亲就高兴地说:“这回带你去L街(注:是L乡的中心)附近看看,那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听到父亲这么一说,我也当然很好奇,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到了L街附近的L村和J村,放眼望去,原先的许多农田不见了,农田上建起了精品苗木生态园、闽丰食用菌葡萄园等,这些是外来大户承包的,用以发展农业经济。生态园和葡萄园等几座农业园区占地规模都比较大。村庄里原先或连片或零散分布的瓦房、平房也都不见了,村庄里建起了小区,里面有一栋栋六七层的楼房,村民也搬进楼房居住。与以前的分布不整、高矮不一的砖瓦房相比,小区里的楼房确实是漂亮多了、整洁多了。走进小区里面,还装配了一些运动锻炼的器材。每栋楼房周围以后是要绿化的。目前,有些楼周围已经绿化好了,不过在有些楼的周围,种植的却不是绿化的花草,而是蔬菜。一些村民住进楼之后,原先的许多生活习惯还保持着,还想在门前屋后种些蔬菜。这一块块小菜地,也确实可以算上是小区里的一道“景观”了。小区旁边紧挨着的就是L村两委办公楼。办公楼前还有村务公告展板。这一次我在公告栏里看到的主要是L村征地补偿的相关规定、村低保户名单和发放标准以及2012年新生婴儿基本信息。

    L村旁边有一座烈士陵园,用来纪念抗战时期在此与日寇战斗的新四军某连82位战士因此牺牲。胡锦涛同志在一次重要讲话中还专门提到这个事情。前几年,“L连”作为先进集体,成功入选“英雄模范人物”。借此机会,淮安市政府开始将L乡作为重点发展对象。以前回老家的时候,陵园前的公路对面是一条水沟,水沟对岸是一大片农田和村民住宅。但这次路过时发现,在陵园前原来的农田和住宅上建起了“红星广场”,广场里种植了许多草和树,还有一座雕塑。这些陵园的新配套建筑。听父亲说,在这里正在建设一座“L乡红色主题公园”,好像要以此为基础建立一座影视城,供以后拍摄电影使用,特别是拍摄战争片,以后政府可能要用这些来发展红色旅游文化,以促进L乡的经济发展。在L村、J村和L街周围还建了几个工厂,规模大小不一。若单从工厂占地面积来看,个别工厂规模要大一些,大多数的规模较小。这里正在建立L工业园。

    201212月,江苏省文明委召开了全省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推进会,L村被评为省首届“江苏最美乡村”。据报道,全江苏省共表彰20个村,L是淮安市惟一获此殊荣的村。在最近两三年,L村还先后被评为“江苏省和谐社区建设示范村”、“江苏省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先进村”、“2011年度淮安市生态村(社区)创建工作先进单位”等。看到这些景致,看到老家L乡的新面貌,作为在这里出生的人,似乎应该感到高兴。不过,到L乡的其他村庄,却看不到这些画面。我的老家不是在L村或J村,而是在离乡里比较远的双庄村。与十年前相比,双庄村确实也发生了不少变化,村里盖起楼房的人家多了,从南到北穿过村庄的路前几年已经铺成了水泥路,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但是在最近两三年里,与L村和J村相比,变化并不大,这里没有小区,没有办公楼,似乎也看不出有“新农村”的样子。

     

    L村、J村在短短两三年里为什么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么大的变化的背后是怎么的推动力?特别是L村,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先进村”,这种典型的意义如何?在笔者看来,L乡的这两个村庄在短短两三年里能有这么大的变化,主要得益于两方面的因素,其一是得益于一些“旅游资源”;其二是得益于城市化的外力推动。这两点不仅在这两个村庄的“新农村建设”的过程中得以体现,而且在不少地方试图开展的“新农村建设”中也时常出现,不少地方的“新农村建设”也似乎不约而同地走了这样的道路。

    陵园旁边一家卖日常用品和“纸钱”的小超市的老板和我聊天时说,L乡陵园附近的这种开发旅游资源的方法可能是学习M镇(淮阴区的一个镇)。我记得父亲经常和我提及M镇,说那里的回民多,当地的牛羊肉很有名,还有漂母墓、韩信庙、天妃庙、纪念乾隆皇帝巡游的一块碑石、枚承故居等。如果说L乡的这种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学习M镇,那么这种方法给M镇的发展带来了什么?带着这个问题,这次寒假我又去了一趟M镇,把这几个在当地有名的“景点”都看了一下。

    到了M镇看了一圈之后,其实很失望。M镇的街上有一个门楼,进入门楼走大约有一百步,有一座古式建筑的亭子。据说乾隆皇帝巡游时曾经在这里尿了一泡尿,所以后人就在此立了一块碑。听父亲说,在一九九几年的时候,当时的淮阴县县长为了带动M镇的旅游文化的发展,在这里建了一个亭子。街道旁边的建筑比较有特点,都统一样式,带有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每家都是两层楼,每家每户的窗户上都悬挂着长长一串的红灯笼。从M镇街上的建筑来看,似乎这里有着比较浓厚的商业气息和旅游文化的味道。但是,进入许多人家里一看,其实与其他乡镇街上没有什么差别,有些人家会在一楼开个小门市,卖点东西,二楼及院子基本也只是自己居住。从外观上来看,M街修的还不错。如果到了节日的晚上,要是把灯笼都点亮,景致应该不错。不过,这样的“景致”意义又在什么地方呢?能给这里的人带来多少收入和发展机遇?M街也并不大,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步行十分钟也就够了。离开M街,不少道路就坑洼不平,坐在三轮车上颠簸得很厉害。路两旁没有像街上那般整齐划一并带有古朴风格的居民楼,而只是高低不一、零零散散的住宅。一路上还看到许多生活垃圾,路边的池塘里的水也很不干净,非常浑浊。走出M街,似乎看不出这里开展了“新农村建设”。

    M之前,对上面提到的这几个“景点”有着不少想象。但看到这几个“景点”时,多有些失望,远没有想象得那么好看。“天妃庙”(当地人叫它“奶奶庙”),这名字听起来确实挺不错,但现在只是一座刻有碑文的碑石空荡荡地立在那里,连间房子都没有,只是用简陋的铁栅栏围着,栅栏里面还没有铺上地坪,暂时还只是坑坑洼洼的泥地。铁栅栏虽然是上了链条锁的,但是并没有锁严实,人是可以从这里进去的。这块碑石应该是清朝时候留下的,文革的时候被红卫兵弄斜了,现在又用起重机把它扶正,并又重新上了涂料。这块碑石旁边还有一座新修的亭子,亭子里有一座暂时还没有刻上字的大碑石,碑石很新,应该是刚移到这里。带我去看“天妃庙”的那位村民说:“就这破地方,谁会过来看的?”

    漂母墓和韩信庙的取自于汉代开国大将军韩信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翻一翻历史书就可以知道。据说漂母墓是韩信当年率十万大军堆成的土丘,据县志记载,起初可能有十丈高。原先漂母墓只是一座大土丘,除了墓前那块刻着“漂母墓”字样的小石碑之外,周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地。现在看到的漂母墓四周已经砌上了围墙,建了座院子,院子里还有一座新建的汉朝风格建筑,里面有一幅漂母和韩信的壁画,还陈列着很少的几件汉代文物。目前漂母墓不收门票。这次去韩信庙的时候,正好逢上景点“升级”施工,不允许外人进入。不过一个熟人还是带我们进去了。里面其实也很简单,除了一些土坡、几座小亭子和人工小溪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可看的。或许许多人是冲着“胯下桥”来韩信庙。这里确实有“胯下桥”,但也只是现在的人后建的,美其名曰“胯下桥”,可是谁又真知道韩信那时候的那座桥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前两年韩信庙刚建成的时候,门票是40/人,可是时间不长,门票就降到了15/人。可即便是这样,恐怕平时到这里来游玩的人也很少。

    枚乘是汉代的一位名人,M镇为他专门建了座“故居”,用以陈列几件文物和简要介绍枚乘的故事(毛主席有一首诗专门提到了枚乘)以及明清两代政府如何在M这里治水。据村民说,每天也都会有几个人来这里看看。枚承故居是一位台商投资兴建的,但并没有收门票,也不赚钱,基本只是靠政府的补贴。

    在淮阴区,M镇的“旅游景点”算是比较多的,可即便是M镇,真去看了之后,会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平日里很少会有什么外地人来看。那位带我去看这几个“景点”的村民就感觉很奇怪了,我为什么会想到M镇来看这些,他说:“这些有什么好看的?”本镇的人对这些是习以为常,外面人其实来的也很少。靠这些,其实很难实现在此发展旅游业以带动本地发展的期望,“新农村建设”也并不能单纯地或主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M镇是这样,若按照这个思路走下去,L乡(村)是否也会这样?L烈士陵园旁超市的老板说,平时这里的生意并不好,一般到了每年农历清明和公历三月十八号(烈士的纪念日)的时候,在那前后的几天,陵园附近的生意才会比较好,因为不少人会来陵园参观,有的人则会来陵园“烧纸”“磕头”(注:陵园里专门有一块地作为公墓,并对外出售墓地)。从M镇到市区开车一般只需十几分钟的时间,但是L乡(村)即便是到淮阴县县城,开车也需要四十分钟,离市区就更远了,就交通来看,远不如M镇方便。此外,就全国来说,即便是个别村庄真的能够依靠得天独厚的旅游文化资源优势来实现自身的大发展,但是,对于全国绝大多数村庄而言,并不具备这样丰富的旅游文化资源,这也就意味着很难依靠这样的道路来实现自身的发展,来建设成“新农村”。从此次在M镇和L乡的观察来看,很多地方乡村所宣传和试图发展的“旅游文化资源”很有可能存在许多虚夸的成分,并不能给当地带来多少真正的实惠和发展空间。

     

    L村和J村新建的小区很引入瞩目(名字好像分别是“红色家园”和“金色家园”)。目前,小区的建筑面积达13万平方米,共395层居民楼。这两个小区已成为了“新农村建设示范小区”。而周围村庄里各家各户的房屋一般是一层或两层,最多是三层,且都是各家各户自己盖的。远远望去,就能看到L村和J村新建的小区楼房。小区一栋栋楼房,不仅美观,而且集中居住后还节约了很多土地,这似乎是很不错的事情。

    不少村民说要是单靠自己盖新楼房,许多人家是盖不起的。L村的住房都是六七层的楼房,J村有一部分是这样的楼房,还有一部分临近L街的则是各家各户统一样式的两层楼房。小区基本上是在原来的庄子的宅基地上建的,各家各户是按照“以平方换平方”(不算原来的院子)的方法来获取小区的住房,也就是说是农民原住房以旧换新,等面积无偿置换。小区住房有四个标准的,分别是八十多平方一套、九十多平方一套、一百零几平方一套和一百一十几平方一套。例如,如果原先家里几间房子加起来是两百多平方米,按照平方算,这就大致可以换到两套一百多平方的住房。如果家里原来的房子比较少,加起来只有六七十平方,若“以平方换平方”,这就还差一些,换不到一套房子,不过可以自己出钱补上不够平方的部分的钱,一般来说也不很贵,也就400元左右一平方。当然,原先各家各户房子的质量也有好坏的差别,这在“以平方换平方”的时候也会考虑在内。这样一来,不用各家各户另外出太多的钱,就都能住上新房子。如果房子这么便宜,而且是“以平方换平方”,村民并不用出多少钱,那么,开发商到哪里去赚钱呢?进而,开发建造这样的小区住房的动力又在哪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集中居住后节约出来的那些土地。

    淮安市清浦区发展需要建设用地指标,淮安市随着清浦区城市的扩张,要占用更多的耕地用来建设,但是国家规定了18亿亩耕地的红线。为了让清浦区获得建设用地指标,淮安市在淮阴区L村进行了集中居住的项目,集中居住后多出的宅基地就复垦为耕地,这样就能在耕地面积不减少的情况下为清浦区提供建设用地指标。这正是在L乡实施的土地增减挂钩项目。若从增减挂钩政策起初时的初衷来看,这个政策是为了保护耕地、严格控制农地的非农使用,要求地方政府征用农地的同时要推行土地复垦,以复垦出相应面积的耕地来作为补偿,以此来维持18亿亩耕地红线。中央之所以有复垦的强制要求,也正是为了制约开发区的无序扩张。复垦所需要的土地从何而来?来自于农村的建设用地,特别是宅基地,通过集中居住来节约宅基地的面积,腾出土地用以复垦成耕地。这一政策的出发点和立足点是农业、农村和农民。但是这一政策在实施过程中却逐渐演化为了地方政府获取更多城市建设用地的手段,尤其在融资更加方便的情况下愈演愈烈。这一政策具体实施的时候越来越立足于城市的发展、城市本身的利益。

    L村正在实施的新农村集中居住项目来看,主要存在这样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突出地反映了上面所说的这一政策实际运行中的倾向。

    首先,集中居住是土地增减挂钩得以实施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这一环节实际上是在以城市的视角来认识和理解农村的问题。像L村和J村一样,不少地方的集中居住主要体现在“农民上楼”,即盖建小区,让农民进小区住楼房。进小区、住楼房,这在城市人看来应该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住房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似乎也就能够像城里人那样生活。但是,其实不然。上文中提到,L村的绿化地上出现了一些小块的菜地。在农村中,不少家庭一般都习惯于在房前屋后种点菜以供日常生活之用,平时若是需要吃什么菜,都菜地里摘一点就可以了。但是进了小区、住了楼房之后,由于小区需要绿化,菜地就种不成了,平时吃的蔬菜瓜果就都需要到集市上买,这在无形中就增加了生活成本开支。虽然目前L村的小区里还有一些人家在楼下花园里种点菜,但是只不过现在还没有绿化完,如果要绿化,菜地就没有了。在城市里,基本上一切开支都商品化了,但是在农村,一切生活开支都商品化对于农民来说也并不就是一件好事,特别对家庭经济状况比较差的农户来说就更是如此。在许多农村,青壮年外出打工了,一般是老年人在家会种种菜。种种菜,活动活动筋骨,这对老年人来说也并不是件坏事。这也就是说,随着增减挂钩、整村推进、集中居住而来的很可能是逐渐消除原先建立在代际分工基础之上的农耕与务工相结合模式的优越性。进了小区、住了楼房,土地流转承包给大户经营之后,老年人似乎就真的成了“废物”,不仅没什么事情可做,而且由于住在好几层高的楼房里,平日串门聊天都不方便了,在楼道里爬上爬下,这对老年人(特别是七八十岁、八九十岁的)来说,确实非常不方便。不少老年人就不得不整天待在家里,生活中失去了不少意义。住了小区、进了楼之后,不仅老年人会感到不方便,而且这对于村庄文化舆论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串串门,看似一件不起眼的事情,但是却能实现村庄舆论的形成和舆论制约作用,对于维系村庄基本价值观念都可能发挥一定的影响。进了楼之后,各家各户的生活就可能更加隐蔽化、私人化。在L村的小区里还看到,不少小区楼房前面停有拖拉机、收割机等农机,这似乎与小区的整体环境很不搭调。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农村住进了小区楼房之后,家里原先的农机用具没地方放了,只好就停放在楼下。

    第二,这体现的是站在中心城市的立场上的思考问题、推行政策,但却忽视了非中心城市、小城镇的发展。清河区、清浦区总体都属于淮安市的中心城区,只不过清河区开发的要早一些,清浦区开发的可能要稍微晚一些、慢一些。但是,近几年,清浦区开发的速度在加快,不少地方都矗立起一座座高楼。淮阴区不属于淮安市的中心城区,与市区相隔一条废黄河(以前黄河改道时经过此地)。从地理位置、经济格局上来看,L乡离淮阴区的县城比较远,以前经济发展排名置于比较靠后。若按照增减挂钩、土地置换的政策来看,应当只限于在县域范围之内置换。但是,L乡的增减挂钩项目显然已经超出了淮阴区的县域范围,置换出的建设用地指标其实给了清浦区,也就是说是在淮安市的市域范围内进行分配,并且是倾向于向中心城区分配。这样的置换后果是,中心城区得到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但是非中心城区和小城镇的发展空间则在很大程度上被挤压了,这与这一政策本身的初衷是不符合的。依靠来自于农村之外的城市化进程作为动力的新农村建设,很有可能是不可持续的,不仅建设不成农村,而且也不利于城市的长期稳定发展,还可能把农村建设得不伦不类。依靠这样的来自外在的动力,或许可以在有的农村里建成小区楼房以及“商业街”,但是这样的小区楼房和“商业街”多只是在消费,而无生产,本身是不可持续的,难以维系。大城市、中心城市的快速发展扩张,是否足以支撑起中国这样一个有着13亿以上人口的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其中农村人口高达9亿多、每年有数亿往返于城乡之间的农民工。要有多少大城市、中心城市才可能支撑得起这么庞大的人口以及这样的社会的良性发展?拉美、印度等第三世界现代化进程中广泛出现的贫民窟泛滥等“顽疾”是否能在中国杜绝?这或许也应当成为这种政策的实施者应当思考的问题。

     

    在不少学者看来,农村的绝大多数年轻人现在都会选择外出打工,他们从小在读书,一直就没有务农经验,无论在价值观念层面还是行为习惯层面都更倾向于选择城市而非农村,年轻一代是难以回到农村老家去的。对于十七八岁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外出打工更有吸引力。年轻人根本没有种地的意识,也根本不会种地。他们基本上没不想回家种地,许多人现在也不会种地了,他们觉得种地实在太辛苦,又赚不到太多的钱。因此,在不少人看来,似乎只有进一步大力推行城市化才是解决农民工问题的关键所在。但是,这样的观点在有的方面还是需要商榷的。

    今年过年初六那一天我去了一个亲戚家拜年。他家在淮阴区W乡,家里有三个女儿,都已经结婚了。老大比我大一岁,我叫她大姐。另外两个都比我小,不过现在也都二十多了,平时我叫她们“小二子”、“小三子”。前几年大姐生了个儿子,现在大概有四五岁了。这个亲戚家的三个女儿都有外出打工的经历,一般是从初中(“小二子”初中还没毕业就不想继续读书,想出去打工了)毕业之后就外出打工。大姐初中毕业之后到过江苏昆山打工,当时曾经在一家玩具厂打工。她也正是在昆山认识了男朋友(也就是她的老公),两人开始谈恋爱,后来回家结了婚。结婚生了小孩子之后,大姐却不在昆山那里打工了,而是回到了淮阴W的老家,在老家这边找地方做事情,现在她是在与W乡紧挨着的L乡的一家制衣厂打工。从她家到这个制衣厂,骑电瓶车其实也只需要十五分钟。初七的早晨,我还专门骑了电瓶车去了她打工的这个制衣厂看看,的确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就到了,非常快,很方便。大姐夫和大姐相识的时候,他当时也是在昆山的一家工厂里打工(与大姐并不是在一个厂里面)。不过,他和大姐结婚、生了孩子之后,也不再在昆山那里的工厂里打工了。虽然他没有像大姐那样从昆山回到淮阴老家找工作,而继续在外面打工,但是现在从事的已经不是以前的行业了。结婚前他在昆山的工厂里打工,现在他却跟着建筑队跑,在建筑工地上做事情。对此,他们说,结婚前在工厂里打工,这样年轻男女才能有更多机会相识和恋爱,而且,与建筑工地上的活相比,工厂里的活一般要稍微轻一些;但结婚生了孩子之后,家里开支负担更重了,需要赚更多的钱,建筑工地上的活虽然要重一些累一些,但是多劳多得,一般能拿到的钱要比工厂里的多。这是大姐和大姐夫结婚前后打工的大致经历。小二子、小三子她们打工也有类似的经历。根据了解到的情况,他们的这种打工经历应该不是个案,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亲戚家几个女儿的打工经历表明,在考察农村年轻人外出打工的问题时,无论是对打工者个体而言还是对打工者群体而言,都需要对其进行一定的阶段性考察,处于不同年龄阶段或人生阶段的年轻人的打工模式可能有不少差别。农村的年轻人一般是16-18岁左右(初高中毕业)开始怀揣着城市现代生活的梦想走出村庄,走进城市,开始追求着自己的城市梦。从18-2425岁左右,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的身体素质多处于较好的状态,许多人更愿意进入工厂打工,这样可以结实更多的朋友(特别是认识更多的异性朋友,在这过程中可能开始谈恋爱),共享着年轻人相同或相近的观念和行为方式。这时年轻人赚钱多是为了自己个人的消费,满足自己的消费需求。2425岁之后,绝大多数从农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面临着谈婚论嫁的选择,许多人结了婚、成立了家庭。结婚之后,特别是有了小孩子之后,年轻夫妇的许多想法可能与之前会有很大不同。这时,虽然同样需要打工,但是他们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个人的消费欲望的满足,而是家庭,是子女的抚养,是能否安家立业。此时,他们打工时会更注重积攒工资,同时也会考虑到如何更好地照顾家庭和孩子。结了婚之后,不少人会从外地工厂中退出来,有的会走上建筑工地(因为可以赚更多的钱),有的则会回到老家,在附近找工厂做工(一来可以赚一些钱,二来可以方便照顾家庭)。到了这个阶段,已经会有相当一部分的年轻人开始考虑离开大城市,回到老家来做事情。这时的想法与20岁左右时的想法会有不少差别。回到了老家做事情的一些年轻人,虽然对离开城市可能还会感到懊恼,或许也会很怀念城市的风光,有的人或许还会在自己觉得适当的时候再次进大城市找事情做,但是其中很多人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适应了老家农村的生活。由此可见,即便是在年轻时的各个不同阶段,农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的想法也会呈现不同的阶段性特征,他们与村庄的关联也存在着阶段性的差异,同时,这也意味着,即便对于农村的年轻人来说,村庄也并不是可有可无的。

    不过,如上文所说,目前这种增加挂钩、整村推进模式是站在中心城市的立场上的思考问题、推行政策,但却忽视了非中心城市、小城镇的发展。无法在大城市立足而返乡的年轻人,回到老家后如果发现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或者觉得没有什么前途,就有可能会再次回到大城市,可是回到大城市后发现仍然难以立足,于是还得回到老家,如此反复几次,这对年轻人来说肯定是一种折磨,同时,这个过程也可能会带来一些社会问题。年轻人返乡不仅是要休整、消费,而且是要进行生产,要有工作可做。

    对于年轻人是这样,那么,对于中老年人呢?特别是当年轻这一代人到了中年的时候、老年的时候呢?到了那时,村庄对于他们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意义,反过来看,对于当前以及将来的农村建设又会有何意义呢?打工的人回到老家农村,需要的不仅是可以用来吃饭睡觉的地方,而且需要一个有意义的家园,在这里能够获得体面、有趣且有尊严的生活。这些,则不是那些单靠或主要靠外力推动建成小区楼房的“新农村建设”思路能够带来的,而增加挂钩、整村推进项目,能给这里(其实也是小部分地方)带来楼房,但是却不能给这里带来“意义”。

     

    自党中央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任务算起,现在已过去好几年了。各地也都在响应中央号召,建设新农村。几年过来,建设的效果如何?对此需要有全国范围内的更为全面考察。但就自己身边所接触到的一些农村来看,几年以来,“新农村建设”所带来的改变似乎没有预期那么大,许多村庄的面貌并没有太大变化。

    亲戚家所在的WS大队。以前,他家所在的那个村民小组各家居住的房子都是分散地分布,村容也很不整洁。也就是在四五年年,这个小组各家各户达成了一个共识,利用市里面补助资金的机会,在组里靠近公路的一块地上集中建房居住。亲戚是小组长,他在村里(他们习惯叫做:生产大队)开会时提出了这个建议,当时许多村民组也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在他家的这个组里,每一户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和需要,自主选择建房的样式。这一次去他家拜年的时候,放眼看去,一排楼房,非常整齐好看。不过,亲戚旁边还有一家正在盖房子,有一家依然是瓦房,而组里的其他人家在此之前都先后盖好了楼房。这两家里有一家是因为经济状况比较困难,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开始盖房子,另一家是因为家里现在就老年人在家,所以也就一直没有盖楼房,只是在新宅基地上重新盖了瓦房。

    当时许多其他组的干部和村民也都觉得集中盖房居住的想法不错,S大队还曾经打算在公路旁留出土地给各个生产队用来集中盖房子。但是,几年过去了,S大队里也就只有这个小组的村民实现了集中居住,各家各户在组里协商统一留出的一块地上建起了两三层的小楼。这是为什么?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其他组的各家各户之间没有就协商调整土地达成一致。亲戚家所在的小组各家原先宅基地离公路都比较远,不过在靠近公路的地方有耕地。这也给各家各户之间进行协商提供了方便。把原先宅基地复垦成耕地,一般来说复垦后的耕地还分别归原主,如果出现靠近公路的人家因为组里各家各户在此集中盖房而导致耕地减少的情况,则有占用这块地盖房的人家将自己现有耕地调出一部分补足。其他各组没有实现这样的集中居住,很重要的困难也正在此。有的组在靠近公路的地方没有耕地,这也就极大增加了户与户之间进行协商谈判的成本,原来的集中居住设想也就逐渐不了了之。

    S大队的以及上文中提及的L村的两个新农村示范点的例子,可以讨论这样的两点问题:

    第一,新农村依靠什么动力来推动建设?S大队这个组的集中居住,在有适当外力资助的情况下,主要是依靠组里内部力量来推动实现,依靠的人力财力也主要来自于组里的各家各户;而上文提到的“金色家园”、“红色家园”则基本上是依靠外力推动(特别是增减挂钩、整村推进项目)。就此,或许需要问这样的问题:哪一种所依靠的推动力更具有普遍性和可行性?我们不仅要考虑到个别示范点村庄的新农村建设背后的动力,而且更要思考绝大多数普通村庄的新农村建设背后的动力的问题。如果推动力不足,新农村建设也难以普遍并有效的开展。我们所见到的大多数普通村庄的新农村建设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推进,其重要的原因也正在此。即便各地目前不断推进增减挂钩、整村推进这样的项目,但就全国村庄的总体来说,这样的项目所涉及到的村庄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况且,这种依靠增加挂钩、整村推进所推动的新农村示范点的问题也层出不穷,可能会带来许多后遗症。

    第二,新农村建设依靠什么样的力量来具体开展?不少地方新农村建设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推进,除了缺乏动力之外,很重要的还在于缺乏具体实施的依靠力量、实施主体。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到底依靠谁的力量?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政策问题、实践问题。具体实施时的依靠力量错了,也很有可能把新农村建设带向偏路。目前各地普遍存在的一个严重的问题是,农村基层组织建设不得力,组织力量涣散,人心不齐,力量不足,组织手里没力气。如果没有比较健全的组织力量,新农村建设过程中出现的许多问题就可能难以得到有效的消化,也就一定会限制和阻碍新农村建设的具体开展。

    第三,新农村建设的目标是什么?目前各地提的比较多的主要是要增加农民收入,主要是在算经济账。于是,各地乡镇村基层政府和组织纷纷招商引资,迎接资本下乡。但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目标是否仅限于此?以及,这种只算或主要是算经济账的思路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就目前大多数农民家的收入模式来看,务农一般是保底线,打工才是促增收。很多年来,农民工收入增长少的问题非常突出,这不仅与老板的盘剥有关,也与目前我国在世界产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有关。打工的农民工从事的多是制造业、建筑业等,这些产业多处于产业链的低端,利润空间比较小。这种结构性因素也就决定了农民工的收入很难在短期内有多大实质性的大幅度上涨。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经济收入有限就不建设新农村了?如果是这样,村庄就只会一天天凋敝下去。村庄的凋敝,不仅仅在于缺钱,还在于村庄生活没有意义。上文提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大多数外出务工的农民工迟早还是要回到老家农村里。如果农村里的生活没有意义,这么多的人在村庄里,也可能会是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如何将乡村建设成可生活、便生产、有意义的家园,这或许是需要引起注意的问题。

     

    高楼、小区、花坛,这些并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全部内容,甚至也不应是主要内容。按照中央的战略部署,新农村建设应按照“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这也的总体要求来建设。那种主要依靠外来动力(如中心城市扩展、土地增减挂钩项目、外来游客带动)建设的“新农村”,不仅不具有普遍适用性,而且对于当前的广大农村而言,只是在算城市的经济账,却忽视了农村的经济账;只是在算农村表层、外在的经济账,却没有算深层、内在经济账;只是在算经济账,却没有算社会账、文化账和政治账。这样的“新农村建设”注定是有很大缺陷的,也会带来很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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