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子:也说“麻将”

     

     

    过年回家,发现不少村民家里多了一件必不可少的家电——电动麻将机。现在村民们有钱了,为了打麻将舍得花2000多元来为自己配备打麻将的工具,有了电动麻将机,大家打麻将更舒服了,一局刚结束,还没缓过神来,下一局立马就开始了。一场麻将打下来不过瘾,一天连打三场,一次连续打上几天甚至是十几天才觉得全身畅快,似乎才觉得对得起自己一年的辛劳的汗水。

     

    位于湖北南部的小河村历史很短,小河村所在之地一百余年前尚无人居住,始迁祖原本只有五人,这五人皆为行伍出身,从全国各地迁入此地落户,后来才慢慢形成一个村落。小河村原本范围极小,是个只有十几户的自然村,小河村原本地理环境恶劣,夏季时常发生水灾,而且湖水广布,因此罕有人居住,后来由发大水所带来泥土的不断沉积而形成良田,这才陆续有人迁居此处。小河村原本水运发达,周围湖泊广布,解放之前村民们甚至通过船桥往来于各湖之间的陆地,而坐船更可直达长江,小河村所在的集镇在20世纪早期便落下了“小汉口”的名声。后来洪水频发,1954年的大洪水更是直接将小河村全部淹没,不少村民都逃难到外地,后来共和国在全国各地广泛开展水利建设,小河村得益于上游东荆河大堤的修建才得以杜绝洪水的侵袭而逐渐发展为由9个自然村构成的行政村。现在的小河村早已成为不见星罗密布的湖泊和高高的芦苇,千亩良田的出现见证了村庄的历史的变迁,而现在小河村内仅能见到一条在集体化时代修建的人工河。

    小河村历史极短,从我算起,家里才到第六代,因此小河村很可能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开始形成的。建国前村庄的文化形式现在无法详细考证,但家里老人说,传统时期的村落宗族是小河村的笼罩性组织,族权成为治理村庄的主导性权力,宗族既是小河村的政治单位,也是小河村的文化单位,宗族文化便成为村民们闲暇时的娱乐资源,祭祖、拜神、唱戏、舞狮子龙灯、看皮影戏都是小河村村庄娱乐的主要内容,当然也是过年时的主要内容,也正是这些文化活动使小河村村民的生活充满了活力与意义,也才使中国人最为重要的节日春节过得充满了年味。小河村虽然在逐渐发展中变得易于进行农业耕作而成为鱼米之乡,但改革开放之前的小河村由于生产水平低下,村民的生活水平十分贫困,那时计划生育政策尚未执行,我祖父及父亲那一辈人都有5~8个兄弟姐妹,那时为了在有限的土地上养活更多的人口,家里的小孩几乎无人照顾,外婆年轻时天不亮便外出务农直到天黑才回到家中,当时年幼的舅舅们都直接睡倒在茅草屋中的饭桌下,裤子里都不知道尿湿了多少回。为了供家里四个子女读书,外公外婆两人独自在集体化时期为了挣工分在农忙时要从早忙到晚,与当时村里其他小孩也参与劳动的家庭相比,外公一家到年末时会欠村里不少工分。那时全村都是在一个生产大队生产生活,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村庄的娱乐不可能由麻将文化主导,打麻将和赌博会被人看不起,因为在当时是不务正业的典型代表。况且当时家家都在忙着挣工分,一年也没有多少闲暇时间,春夏种水稻、棉花,冬季种小麦、油菜,村民们只能在土地里找到生活资源,老实勤劳的庄稼人不会让自己的田地里空闲着。

    集体化时代结束之后,村庄由原先高度紧密的共同体一下子松散下来,大家的生产生活都不再受到集体时代时的严格控制,自己家里的地想怎么种就怎么种,最后收获除了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因此,这一下子极大地激发了小河村村民的种植热情,特别是那些种植高手的种田热情。外公每每回忆起自己在分田到户后自己一年内就通过自己承包的几十亩地将原先十多年欠集体的工分一次性还清时就充满自豪,“那时种田还是很能赚钱的咧”。那时村民们的闲暇生活也由自己把控,不再围绕着集体生产活动转,我年幼时村庄里麻将还是个稀罕物,家里能有一副麻将还是比较奢侈的,那时只是经常见到家里的老人们在一起打打“纸牌”,一局的输赢不过5角钱,而一天下来的输赢也不过几元钱。那时村里的娱乐活动还是有一些,端午节时小河里必然会有村里组织的赛龙舟,儿时的我曾在熟睡中突然坐起模仿精壮的劳力们用力划龙舟的样子;平日里村里也会组织集体看大戏和电影,记得年幼时跟随外婆看过不少始终也看不懂的荆州花鼓戏;过年时村里也会有一些活动,比如舞彩狮和龙灯及唱花船,彩狮和龙灯下都是村里人,有的是一个自然村的人,彩狮和龙灯会到每家拜年,家家都会在屋中大厅放好彩狮和龙灯的年食,一般是一包香烟,这些活动在过年时可以从初一进行到正月十五

    上世纪90年代之后,国家向农村的资源汲取力度大幅度增加,当时种田除了留点口粮基本上是亏本买卖,因此年青人都外出务工,只有老人还在家里种地以维持生计。这样村里的娱乐活动减少了很多,唱大戏、看电影和塞龙舟都销声匿迹,而过年时也没有啥村庄娱乐,只有小孩们在玩野火和放鞭炮。也是在那时,小河村里突然开始流行起了打麻将,大家没事时就会一起搓上一场,而过年更是要大打特打。据母亲介绍,村里的某王大叔多少年来都是一年在外辛苦挣钱而过年时不到一星期便输上两、三万,过年时整个人都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90年代的麻将打的比现在复杂的多,一副麻将的所有“字”都会派上用场,成牌的规矩也比现在多,当时麻将初兴,玩法多样,大家都会玩好几种打法,但当时的输赢并不是很大,一场一般输赢不会超过500元;大概是2000年之后,麻将的打法开始简化和统一,村里开始流行起一种叫“晃晃”的玩法,也正是这种简化了的傻瓜麻将,使不识字的外婆都成为了打麻将的好手,而全村的男女老少基本上都会玩,就连我这个看着麻将就深感无趣的人在看上一局后也知道怎样算是成牌了。

    现在麻将不仅成为了村庄里唯一的公共娱乐方式,而且也成为了一种进行人际交往和社会整合的工具。村里人没事便会在一起打麻将,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的人就会比不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的人更熟悉,甚至反过来说,也只有原本熟悉的人会经常在一起打麻将,而打麻将的活动加深了人们之间的熟悉感。打麻将也成为了陌生人完成熟悉化甚至是外嫁女、新姑爷熟悉亲属关系的主要方式,在周边另一个村刚刚出嫁的同学向我抱怨,自己刚嫁过去就忙着熟悉各种亲戚,而熟悉的方式无一不是通过打麻将来进行,十几天下来就是忙着打麻将。虽然她自己一肚子苦水,但是我去她家喝喜酒时,她其实也是主动让我加入牌局,以表示她的热情款待,最后我在无奈之下看了几局后回房睡觉,她还感到十分抱歉,说没有招待好我。如果说大家打麻将只是通过一种单纯的游戏活动将人与人聚集起来那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据我观察,在麻将桌上的斗士们无一不是聚精会神地在揣摩自己和他人手中的麻将,他们的面部时而放松时而紧张,在打麻将时能相互聊天几乎是不太可能的,况且麻将一打便是一天,过年更是麻将声声声不断,既费钱又伤身。

    现在的麻将虽然成牌规则简单,但是其游戏规则几乎都是为了增加输赢的数量。一般来说,打麻将四人每人手中在一开始手中均有13张牌,最后成牌时一般为14张牌,即4个由三张麻将组成的联句和同字组合及一对同字组合。麻将一局最低为5元,如果是他人打字使人成牌则仅由打字方向成牌方输5元,但如为成牌方自摸则由另外三方各输10元。这基本上是麻将最基本的规则,而在此规则之外,这种傻瓜麻将又允许各方通过“征牌”的方式来扩大自己的输赢面,如果一人征牌,那么此人的输赢则扩大一倍,而且在自己征牌赢过一局后必须继续征牌直到自己输一局为止;另外,通过获得4张同一牌字的方式来获得意外收获也使输赢扩大;而站在一旁的人甚至可以通过买马,即在四人在起牌过程中在整副麻将末尾自由取牌的方式来扩大全部参与方的输赢。(通常允许35人各买13张字)除此之外,大家打麻将时还时常会问是否“坑庄”,这也是一种扩大输赢的游戏规则。这样算来,仅仅是5元起步的打法,一局下来的输赢就由5元到几十元和30元到上百元,而一场下来的输赢就会几百上千,而过年时大家几乎天天打麻将,所以“打5块钱的麻将都可以输赢几千甚至上万”;而这仅仅是小河村里打麻将最经济最便宜的打法,如果是10元起步则会输赢更大,听同学讲,他家有人打麻将一局的输赢就几千上万,一天甚至看到有人拿着30万的现金在打麻将。

    小河村的麻将固然没有大到输赢几十万的地步,但麻将无疑成为了村庄内部唯一的公共娱乐方式。抛开打麻将的流行程度不谈,仅以麻将越打越大即麻将的输赢程度而言,如果是大家的经济水平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也无可厚非,那只能表示大家都有钱了玩得起,但是需要主要的是,即使是麻将最小的玩法一天下来也需要几百元,同学告诉我,现在自己打麻将手里没有上千元是不可能上桌的,而令人奇怪的是,我的同学们大都还只是刚刚参加工作,而村里和我同辈的年青人也只是多打了几年工而已,一年在外的月收入也不过3000元。更有意思的是,孝敬父母长辈不舍得用钱自己成天喊着现在赚钱不容易的村民,在麻将桌上却十分大方,一场下来几百上千一点都不心疼,见到大家打牌不肯“征牌”时还不停地说这么打没意思。也就是说,现在村里人只有尽量把牌往大了打才会觉得有意思,才会获得娱乐感。

    现在的麻将不再如当初的纸牌那样仅仅作为一种农闲是的消遣,而是不得不参与的一项公共活动。有钱的打大牌,没钱的打小牌,要面子的打肿脸打大牌,就是不能不打牌。正是在这种无法逃离的逻辑下,打麻将成为了村里的一种文化,村干部是有钱人,时常打大牌,小河村的书记甚至用公款来打大牌使村里欠了不少债;有钱的只和有钱的在一起玩牌,即使是亲戚之间也以打牌来决定过年聚会时的互动对象,玩不起牌的亲戚只能早早回家或者在一旁看牌,而在牌场上钱来钱往的亲戚才是有面子的人。以前村里经常会听到谁谁哪场牌赢了多少钱,年幼时的我有时竟曾让外婆多打牌,因为外婆打牌多赢少输,那时我竟觉得外婆多打能提供收入;而现在人们谈论时都是谁一年能输多少万,通过这种方式来对有钱进行社会认同。所以,过年时,赢多少钱是没有多少人在乎的,而能输多少钱就变得非常重要,只有输了几万还有钱输的人才是真正有钱有面子的人,而输了钱的人还要表现的满不在乎以显得阔绰大方。

    小河村人大多长年在外务工,只有过年才会回到村里。过年回家原本应该是和家人团聚,多多孝敬父母长辈陪陪自己的子女,这才是所谓的天伦之乐。但是,小河村村民一回到家里便是在外面天天打牌,同学向我抱怨,他自己一年都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可父亲一回来就溜出去整天打麻将,出了回家吃顿饭,过年十多天几乎没有和父亲好好说话的机会。在小河村,麻将成为了村庄平日里唯一的公共娱乐活动,而在过年这种村庄里人最多,红喜事最多,社会交往和社会整合最为频繁的时候,麻将成为了最为主要的人际交往方式甚至成为了一种认亲的方式;而最值得反思的是,村民们现在只有通过打牌才能显示自己在外面混的好坏,才能显出自己的面子和经济实力,因此大家不管自己的经济实力如何都是要打上几场麻将,麻将桌成为村里人进行金钱比拼和面子竞赛的跑马场,麻将使人通过钱来钱往这种最直接的物质方式使村民们获得面子、尊严、洒脱与快乐,用最物质的方式来获得精神和心理层面的放松与满足,麻将在不经意间成为了小河村民们共同的精神鸦片。

    现在村里除了打麻将就没有其他的娱乐方式,大年初五时,家里某位亲戚打麻将赢了钱便花了300多元请不少亲戚去镇上K了一晚上的歌。顺便说一句,现在村里人的娱乐不少都是在村外的小镇上进行,而小镇的娱乐休闲方式无外乎打牌、吃饭、喝酒和唱歌,都是伤钱又伤身的方式。为何村庄不能自主地建设一些集体的有益身心的娱乐方式呢?比如村里完全可以建些娱乐室,大家一起打打球是完全可行的,村里小学被承包给一家熟料餐具厂后连可以打篮球的地方也没有了。去年暑假在荆门调查,当地农村在村委会主导下组织的集体广场舞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既能使大家在公共空间相互展示自我和互相沟通,又能锻炼身体。

     

                                                  2013222于华中大沁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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