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仇叶:外公的生活纪要

     

    外公的家在浙江省慈溪市观海卫镇。观海卫原是明朝时候设立的包含天津卫在内的十三个卫所之一,属于抗击倭寇的边防重地。这座古城早已不是原本的样子,卫所四周的城墙已不见了踪影,黑瓦白墙的江南建筑为排排楼房代替,唯有流淌着的护城河诉说着属于远方的记忆。时代与经济开发不仅仅让他失去了古老的模样,同样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现在的观海卫镇人口稠密,商贸和工业都极为发达,是全国有名的小家电生产基地,各类中小型企业林立。近年来它又被规划为宁波市的卫星城市,即将迎来新一轮的变革。深深浅浅的记忆不断在被抹平,现代化的痕迹步步深入……

    再回过来说说外公的故事吧。外公今年已经69岁了,他原本是国营砖瓦厂的生产小队长。因国营厂收入不高,自己开了一家食品批发部,批发部的生意一直都很不错,附近好几个村落的小卖部都从外公这里进货出售。外公养育了两女一男。大女儿原来在慈溪第二纺织厂的附属幼儿园内担任教师,大女婿则是厂内营销科科长。后两人共同下海创业,现在拥有一家小型企业。二女儿也嫁给了当地的私营业主,但后来离异。二儿子则是火力发电所的工程师,现居宁波市内。可以说三个小孩的生活都是很不错的,而且对外公也很孝顺。除了对小姨的事情略有遗憾,外公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很圆满的。

    现在的外公,既有固定的退休工资,又有子女方面的保障,照理说应该早已过上了清闲安逸的日子。但事实却不是如此,相反69岁的外公完全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因为开小卖部过于劳累,外公开始从事稍微灵活一点的香烟批发买卖,以赚取差价。外公爱骑着他的小电瓶车走街串巷的进货、送货。子女们觉得老爹的工作又累又没有必要,游说很多次,却从没成功过。外公的执拗几乎成了全家人的心事。每当家庭聚会,子女们总免不了给外公上上课,有时一激动甚起争执。外公从不过多的辩解,总是低着头喝着他爱的自酿白酒,满脸酒红笑呵呵的,略显歉意地面对子女的“批判”。他懂这份心意,却也有自己实实在在的坚持。外公的香烟生意只暂停过两次,都是不得已的理由。第一次在08年,外公在送货的途中发生车祸,电瓶车被撞摔伤了手。但外公手一好,不顾家人强烈反对开始了老本行。第二次则是因为外婆生生大病。为了好好照顾外婆,外公停了手上的工作还搬到了大女儿家里。并且按照子女的规划,两老从此以后就住在大女儿家了。结果,外婆的病情一稳定,外公又开始闲不住手脚,执意搬回去又开始做生意。这次,外公还为自己生出了一个理由,每当旁人问起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出来干活,他总回答为老太婆赚营养品。家里人已经没了法子,也只好任着他的性子,只是难免多叮嘱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外公总是感慨自己是劳碌命,一生都停不下来,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感慨装着的竟是欢喜。

    外公并不是特例。观海卫这个地方在经济上早已摆脱了低产的土地,这里的人民受惠于工业过上了比全国大多数地区更为富裕的生活。因为富裕,所以这里的养老并不成很大的问题。一方面老年人有自己的积蓄,他们事实上无需过度的依赖子女的供给。同样,子女们对于老年人也都不十分吝啬。本地是有送节的习惯的,每逢春节、中秋节、端午节子女都要给老年人送礼表达对老年人的关爱。送节原本只是出嫁女儿孝敬父母的一种形式,但随着当地人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重男轻女观念较之以前的减轻,儿子女儿的地位日益趋同。因此,儿子也送节,同样老年人的晚年生活也越来越多由子女双方共同负担。一般来讲春节送的最多,其他两个节略少一点。以外公为例,今年春节大女儿家送给老人一千八百元的现金和不少的营养滋补品。稍微一般一点的家庭除去礼物,端午节、中秋节大致要送五百,春节的时候能达到一千。除此习俗,平常子女也免不了看望老人,送些日常生活用品、滋补品之类的礼物。所以在经济这个层面上老年人的担忧不多。物质的富足并不能满足精神上的空缺。这里的文化活动仍然是乏善可陈的。观海卫镇的每个村都有老年活动室,也都设有简单的健身器材。老年活动室的配备基本就是电视机和麻将桌。老年活动室并不组织活动,在很大意义上是一个场所而非机构。

    外公并不喜欢打牌,似乎技术也不怎么样,偶尔打打牌免不了输些小钱。老人是节俭惯了,很心疼这些钱,总说:“输掉的钞票,还不如买小菜。”于是他便于与这最广泛的“全民运动”绝缘了。我想外公和外婆是不一样的。对外婆来说,家一直以来都是,而且也继续会是她的领地。她在这里收拾房间,洗衣做菜;在传统的祭日奔波于儿子、女儿的家为他们操办仪式。平平凡凡,简简单单但却填满她的生活甚至是生命。外婆在家中忙碌的时候,偶尔会气恼得数落外公:家里的事什么都不会,也只能干干活赚钱。是啊,外公不干活还能干什么呢?外公是不爱打麻将的,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报纸看电视里的新闻。如果旁边有人,他就看的更起劲,不时还要点评点评新闻事件。要是缝着有人“崇洋媚外”,贬低中国,他就非争论一番了。新闻里寄托着这个老人质朴的爱国情怀。或许,他正以那样一种形式与这个国家紧密的联系着吧。

    外公是温和而固执的人。他虽不喜欢和别人争吵,却他又很喜欢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并获得肯定,每次遇到外公知道的,他总要讲上一番。但被肯定似乎越来越难,长大的子女们早已不爱听外公的老一套了。他们觉得这些话太过老掉牙,常常没等老人讲完就泼冷水道:“爹爹,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外公被阻拦了,也不生气,但顿了顿,就冲着小一辈继续讲下去,还不忘补上一句:“时代变了,道理还是一样的。”我看着我年迈而固执的外公,总是有些伤感。这些老年人他们有太多的人生经验了,这些都是无穷的宝藏。但他们也真的老了,不能像我们那样紧跟时代,甚至引领时代。有时就会觉得他们那么寂寞的抱着这些陈年的宝藏。他需要交流,却无人可以去交流,无人愿意与他们交流。他需要肯定,却在苛刻的现代标准下丧失话语权。

    没有文化活动作为载体,而没有载体亦创造不出属于老年人的独特文化。这些老年人是孤独的,他们没有同辈群体的文化圈。老年人松散的,孤立的群聚在麻将桌旁,消磨时间,却无力创造让别人认同的属于老年人的文化。而这种文化正是一种群体内部的归属感,以及相对于其他群体的自尊感。因此,当这种群体文化缺失的时候,老年人便依靠个体自身去证明自身的价值所在。因此,像外公那样经济本身无忧的老年人就选择自养的方式,依靠经济上的创造进行自我肯定自我满足。老年人都是要强的。能摇摇晃晃走路的绝不伫拐杖,能模模糊糊听清楚声音的绝不使用助听器,能勉强照料自己的绝不要保姆。我有一个小爷爷有85岁了,家里人只要一提给他请保姆,他就生气的不得了。老年人有他自己的坚持,他要证明他还能依靠自己去站立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用辅助仪器,那么似乎生命就真的要理他而去了,他只能作为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再也无法去自立创造了。我的外公也是,工作不仅仅是赚钱,更是他的一种生活样态。子女的长大成人自然是任务的完成,但生命并不因此而圆满。只要生存一刻,就要为自己寻找在世的理由。

    对外公,我满怀敬意。是的,他正用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自己。但是,我更渴望老年人的生活能够有一种不同的姿态出现。老年人需要形成自己的群体与文化,在群体中正真获得安然之感,在文化中正真自由的交流,获得肯定。那将是一种新的更自信更饱满充实的老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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