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元珍:原子化地区的面子及其支撑系统

     

                                   

     

    我的家乡位于湖南西北角,属于比较典型的原子化地区。今年回家过年,感受比较强烈的一点就是家乡人的生活都是悬浮在半空中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家乡的人很好面子,但是好的都是虚面子,也就是所谓的生活潇洒、作风排场。只要一个人的行为处事符合这两个条件,那么不论得以支撑的资源其来源是否正当,或者对社会风气产生什么不良影响,都是有面子的,是值得人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

    有面子的表现一是仪式性的。在这方面,最能体现有面子的就是办酒。近几年来,我们这里办酒的成本已经越来越高。关于成本的计算,最常规的就是酒水,这方面已经没有多大的竞争意义了,因为每家办酒基本上都有46个火锅,1012个盘碟,连甲鱼之类的高档菜肴早就成了必备品,估计短期内难以想出什么更新的花招用于博取面子。现在最能增加成本,并且凸显面子的就是香烟和拱门。在香烟方面,我们这里办酒的规矩是给每个随礼的人一个红袋子,里面有一盒香烟、一盒牛奶以及槟榔等物件,其中最贵的就是香烟。进入本世纪以来,我们这里香烟的档次连续不断攀升,最初是5元一盒的白沙,后来是9元一盒的精白沙,这种烟现在也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家在用,不过,在这两三年之间,一部分中等偏上的家庭已经普及了22元一盒的芙蓉王,然而,去年年底,有人家已经开始用32元一盒的钻石芙蓉王了,仅这一项就花掉了一万多元。这一下就极大地拉开了各个社会层级之间的距离。毫无疑问,这个率先吃螃蟹的人是获得了极大的面子的,也正因为如此,这家主人在和别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才会说出“我屋里的存折压死你”的“豪言壮语”。

    然而,香烟毕竟只会散发给那些来随礼的客人,不能更大范围地彰显主人家的面子。所以,这两年弄出了一个更加外显的面子竞争的方式,即办酒的时候搭拱门,就是像彩虹一样架在路两旁,用电充气的那种。年前回家那段时间,正逢办酒的高峰期,这种拱门也是无处不在。拱门其实在几年前就有,但以前都是一个,拱门上面有一个条幅,主要表明办酒的内容,如某某和某某喜结良缘之类的。这两年的主要变化就在于拱门越来越多,常常是镇上的搭满一条街,农村里面的也要绵延几里路,气势非常庞大。目前最多的是一家办36岁生日酒的,弄了36个拱门。这些拱门都是租的,一个一天100元租金加15元电费。按说并不是太贵,有钱人家完全可以搞个几十上百个。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因为每个拱门上面都有条幅,都要写明谁谁送的,比如“姨父姨妈****祝贺****喜结良缘、百年好合”。送礼的人不能重复,后面的祝福语也不能重复。后者只是一个智慧问题,前者则是一个根本性的门户问题。只有那些门户很大,姊妹众多或者“铁哥们”较多且经济状况都不错的情况下才会有很多人来送拱门。所以,能获得这项面子的并不仅仅依靠主人家自己的经济实力,更多的是要依靠主家的家庭力量以及社会交往。在这个意义上,大门大户与小门小户是一目了然的。办酒因而也成了一种全方位的面子竞争。

    除了这种仪式化的竞争之外,日常化的面子彰显也是无处不在。在这方面,以前比的是生活水准,现在因为生活条件的大幅上扬,90%以上的家庭都盖了楼房,家用电器也是一应俱全,已经没什么可比性了,现在能比的就是谁活得潇洒。一方面就是女性的衣服、头发样式是否能频频跟上潮流。现在很多妇女买衣服都倾向于到20公里以外的县城,去挑选一些最新的款式。曾经一度,这些时尚的妇女以不做饭为荣,都是让饭馆送外卖,现在则因为担心地沟油而有所收敛,不过他们很快找到了另外的替代方式。在我们家乡,活得潇洒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可以天天或者经常性地出入“茶馆”(麻将馆),这些人也被称为“有福之人”。更为重要的是,当地的茶馆是分等级的。最差一等基本上是老年茶馆,主要是打2元一局,打一天的输赢最多在百元之间。中间一等是打510元的茶馆,输赢最多在千元左右,这一类的茶馆也是最为普遍的。最高档的茶馆是常打102030元或者204060元的麻将,后者的输赢可达万元左右。除了老年茶馆以外,这些茶馆都可以提供无息借贷,以及供应免费的一日三餐和饮料,并且是一人打牌全家都可以去吃饭。每个茶馆都请有专门的厨师,饭菜的档次都是过年的标准,甚至其质量还会极大地影响茶馆的客流量。除此之外,那些住得稍微偏远的茶馆老板还会请摩的包接包送。哪个老主顾的电话要是停机打不通了老板也会主动去交10元话费以方便联系。这些服务极大地解放了那些妇女,家庭作为一个生活性的功能单位几乎濒临瓦解,很多小孩放学回家也都是在茶馆吃饭。而对于打牌的人而言,进出哪个茶馆,打多大的牌也几乎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尤其是那些打204060元麻将的人,因为每天的输赢都是惊人的数目,所以常常成为众人关注、谈论的对象。无一例外,这些人也都是讲排场之人,他们抽烟的档次至少要是32元一包的钻石芙蓉王,能经常上县城唱歌吃宵夜。正因为有着高档消费的连锁反应,打大牌之人常常面临巨大的经济亏空,这些亏空也大都是找茶馆老板借贷而来。可以说,凡是带有投机取向而不是消遣倾向的人,都会找老板借钱,老板也会根据每个人的经济能力予以拆借。当然,这些老板催债的时候也是刻薄至极,从2007年至今,我们乡已经发生三起因为还不起赌债而自杀的案例。最近的一起死者是一位48岁的女性,常年在茶馆打牌,输掉了20多万,去年新欠了茶馆1万多元,借钱无门被迫喝药自杀。后来,死者的家属要把尸体抬到乡政府理论,为了避免事端,乡政府给予了几千元的安葬费,并且给其丈夫一个低保名额。茶馆也因此被禁了一个星期,有好事之人说这是“打牌之人在给死者下半旗致哀”。对此,家乡的人似乎并没有太多价值评判,只是轻飘飘地一句“这人命就这么长,怪不了别人”。而正是因为感叹生命的短暂,所以更要及时行乐。

    春节期间,所到之处人们谈论的大都是谁谁家有钱,谁谁开的什么车回来的,似乎人们都在追求一种很浮华的生活,关心的都是整个消费体系,却没有人追问其得以支撑的资源体系。事实上,为了满足这“行为排场、生活潇洒”的面子需求,很多荒诞的故事正在不断上演。

    大多数女性作为不事生产的消费者,为了满足自己的消费需求,为了在同行面前有炫耀的本钱,不得不以身体为媒介,通过多重渠道来获取资源。如果可以用统计数据来表示,当地的不稳定家庭绝对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据。

    在女性可以毫无顾忌地自由流动的时候,男性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一个男人必须要让自己的老婆讲得起排场,生活得有面子,否则,背叛是迟早的事情。此外,在如此一个面子竞争激烈的地方,作为一家之主,男人还得维系自己家庭的面子,如前面所说的在办酒席的时候要能够讲排场等等。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必须要有经济资源,其次才能获得社会资源和女性资源。在这样的逻辑下,有能力的男人占有多名女性资源(有夫之妇)似乎就成了一件特有面子的事情,在一个屋檐下同时住着大老婆二老婆,是颇有面子的事情。其次就是那些能维系住家庭,保证不离婚的,甚至自己还能去县城潇洒一下的。最次的就是那些被老婆要求离婚的男人。

    如此,整个社会似乎陷入了一种极端无序的状态。虽然是原子化地区,但相互之间并不再是平等的存在,因为竞争的区分度已经越来越明显,扁平化的社会结构已经不复存在,整个社会结构正在进行新一轮的洗牌,其将建构出的将是一幅赤裸裸的等级秩序(办酒的时候,村干部和混混家的人情最多,很多人去随礼都是为了寻求庇护)。这个过程,是一个不断进行资源较量的动态过程。正因为如此,在这浮华的生活背后,是很多人艰苦地守卫与攀升。面对靠经济实力构筑的日益庞大的面子支撑体系,离开与不归已然成了很多人不得已的选择,虽然春节是个大团圆的日子,但是节后离开的与节前不归的人却越来越多。回家,伤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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